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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暂别

自濮阳家丧事过去三日之后,苏慕宁带着阿九,前往暮日山居。

行出山洞,远远地,便见在那竹篱旁,友人一下一下地劈着柴。那把通体乌黑的玄铁柴刀,随着友人的动作,时起时落。

小阿九奔了过去,蹭在周痕身上。周痕摸了摸他的头,随即抬眼,望向这边来。

“呼呼,”苏慕宁哈了一口水烟,笑道,“劈柴做饭,好友,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惬意得紧。”

周痕将柴刀丢至一旁,缓缓行来,垂了眼,沉声道:“苏阿呆,你可知,你笑得真正难看。女人家被赋予哭的特权,请便,尽量。”

苏慕宁摸摸鼻子,没说话,只是在唇边扬起苦涩的弧度。

小阿九径直进屋翻出一根麦芽糖,舔一口,乐一下,再舔一口,乐得眼睛都眯成缝儿找不着了。见此情景,苏慕宁岔开话题,伸手用烟管敲了小家伙的脑袋:“呼呼,九少爷,你不是说有事拜托周痕吗?别指望我替你开口。”

“慕宁!”小家伙立马抗议,“不许打头,会变笨!”

“哎呀呀,我倒看你歪点子挺多,不像是会变笨的娃儿,”慕宁笑着摇头,“就说你这颠倒事理的主意,我就想不出。”

“颠倒事理?”周痕挑起了眉,不望阿九,他只是瞪向苏慕宁。

读出了对方眼中的责难,苏慕宁直摸鼻子:“哎呀呀,周姑娘,既然你这么心疼这小娃儿,怕他误交我等匪类,需不需要效仿古训,来了‘孟母三迁’啊?”

周痕爆青筋:“苏慕宁,你是越来越口没遮拦了。”

眼见大人们有舌战的趋势,小阿九放下麦芽糖,扑到周痕的大腿上:“周痕周痕,不要骂慕宁,阿九保证,不是坏事!阿九只是,只是……”

见那人站在一边哈着烟偷着乐,周痕一掌拍向石桌。桌上的茶杯被震得飞起,径直向苏慕宁面门飞去——

慕宁出手,用烟管一拦——茶杯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水烟管上。白眉怪伸手接过,抿了一口,笑呵呵地直咂嘴:“呼呼,好茶。”

周痕瞥他一眼,随即低头望向阿九,语气中颇有认命的意味:“说吧。”

“周痕,”小家伙抬起大眼,一脸憧憬,“你,能不能下雪?我在书上看到,冬天的时候,满天满地都是白的,还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可是,可是秋涧从来都没有下过雪……”

“所以,你就把主意打我这儿了?”周痕挑眉,“阿九,你可明白,现下正值六月?”

小家伙重重地点了点脑袋。

周痕叹出一口气来:“再说,暮日山居虽然有四季之分,但气温偏暖,也是从不下雪的。”

“可是!”小家伙急急地拽住了周痕的衣摆,“可是慕宁说了,周痕你有办法的!”

周痕额角再爆青筋。

“哎呀呀,空有好本事,若只用于砍柴煮饭,岂不浪费?”苏慕宁笑道,斟上一杯茶,递过,“既是如此,不如让小鬼开开眼见见世面吧。”

“慕宁!”小鬼抡起爪子,“我才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鬼!”

“好了好了,”慕宁用烟管摁住他的小手,“有劲在我这儿撒泼,不如多费点工夫缠缠你家周痕。”

小家伙撇了撇嘴角,闷声道:“周痕才不像慕宁你尽欺负人。周痕是好人,每次都会帮阿九和慕宁的。”

面对如此拙劣的高帽子和激将法,周痕不予置评。

抬眼望了望碧空如洗,周痕出掌,拍向竹篱边的酒坛子——

掌风过,八个酒坛笔直地飞向半空。忽地,“嘭”一声,尽数爆开。

瓦片纷纷落下,却不见滴酒。

周痕垂眼,双掌开,再出一击——

百草折,乔木动,而蔚蓝的天幕中,依然日当空。

小阿九仰面朝天,愣愣地看着。忽然,他只觉得鼻头一凉。小家伙对眼一瞧,顿时乐得手舞足蹈:“下雪了!下雪了!”

青色天,白羽静静地飘落。不久,便纷纷扬扬地连成了一片。转眼只见,茅屋之上,便被落雪所覆。

漫天飞雪,一点点地侵上竹篱笆,也侵上了旁边褐色的空酒坛子,映得雪片格外白净。

雪落无声,暮日山居一片静谧与安宁,只有阿九溢出唇外的赞叹声和笑声。

小家伙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景象,扬着双手,兴奋地直转圈儿。

苏慕宁放下了唇边的烟管,摊开手掌。落雪静静地飘落在他的掌心,他用舌一舔:“呼呼,雪藏了三十年的女儿红,果然是好酒。这样醇香的雪,就是醉死,也甘愿了。”

周痕不搭理他,只是径直走到竹篱边,手一扬,扔去一个酒坛:“只剩下两坛,过期不候。”

慕宁抬手接过,满满地灌了一口,随即抹嘴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痕斜眼瞥他:“你苏慕宁,又何时懂得‘客气’二字怎生书写了?”

“唉呀呀,好友,这话说得可真是见外了。你我之间,又何须客气呢?”白眉怪笑盈盈地回过一句,刚想再灌上一口好酒,忽地一偏头——

一个雪团子,擦着他的脸,急急飞过。

“哎呀,没中。”小家伙的语气,似是相当惋惜。

苏慕宁把酒坛往石桌上一掇,随即捞过桌面白雪,笑眯眯道:“九少爷,想跟老人家斗,我看你还需不少时日。”

话音未落,慕宁团过雪球,便追着阿九跑了开去。小家伙撒丫子便奔,边跑,尾巴还边晃悠着,简直比那兔子还快。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直冲着慕宁丢过一个雪球,却屡屡砸不中。

不过,好在小家伙个子小,边跑着的当口,微微一弯腰,就可捞到充足的弹药,不懈攻击。而那白眉怪虽腿长,可每每弯腰捡雪球,却要慢上不少工夫,偶尔还得敲敲腰。拿周痕的话来说,他一懒蛋包儿,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何时费过这等劲了。

总而言之,一大一小,谁也捞不到半分便宜。

周痕坐在石桌边,望着那追打不停的一大一小,也不言语,只是猛灌着酒,微微扬了唇角。

然而,弹药无眼,战争最无情。就在周痕惬意独酌的当口,小家伙蹦蹦跳跳地奔了过来,冲他摇尾巴还要麦芽糖。

周痕刚想念他两句是不是不要牙了,却忽觉脖子一凉。电光石火之间,当下会意过来,他疾出手,牢牢扣住背后冰凉的右手——

白眉怪手上还抓着一捧雪,顿时被逮个现行,只得笑道:“哎呀呀,周姑娘,莫扣那么紧。这捉犯人一般的擒拿手,最是无情啊。”

周痕冷哼一声:“灌人一脖子雪,便不是无情了么?你们倒是盘算好了,还学会声东击西了。”

后一句不是冲着现行犯,而是冲着阿九说的。不过小家伙倒机灵,一见事迹败露,早就颠颠地跑远了去,远远地冲着慕宁直做鬼脸。

“呼呼,医师我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

白眉怪笑呵呵地打着哈哈,缓步走到石桌边上。周痕也不言语,袖尾一扫,石凳上的积雪尽数被拂去。苏慕宁又是“呼呼”两声,一下子坐下了。

提起两坛陈年女儿红,二人也不多话,便这样一口接一口地灌着。

小阿九一个人没雪仗可打,便开始堆起了雪人。

暮日山居的雪,是甜甜醇醇的。小阿九一边堆着,一边偶尔舔上两口。不多时,三个团团人便初见了形。

一左一右,两个大雪团。一个手上插了只柴枝当烟管,另一个脚边躺了只柴刀——阿九本想把柴刀也插上去,却因为太重,几次三番的失败之后,只得作罢了。

中间那只小雪团,做的最漂亮最精细。小阿九想了一想,从怀里掏出舔了一半的麦芽糖,插在小雪团的嘴边。

大功告成!

小家伙急急地转过身,一路奔过去,想拉他家慕宁和周痕,来欣赏他的杰作。可刚跑了两步,却又停下了——

茅屋外,竹篱边,石桌旁,那二人,一个拍抚铁筝,一个轻吹银笛。

“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

情渺渺,仇渺渺,万古云霄任逍遥……”

雪落无声,静悄悄的暮日山居,只闻白眉怪放声笑唱。

银笛悠扬,铁筝铿锵。

小阿九蹲在雪地上,托着下巴,摇着尾巴,几乎听得痴了。

轻雪纷纷,落在那二人的肩上、发上。渐渐染上了周痕红色的头巾,染上了发丝。

猛地一眼望去,似是二人,须发皆白。

阿九猛地揉揉眼睛,确认自己看错,方才“呼——”地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慕宁也就罢了,周痕可千万别成了白眉怪,别变得像慕宁那么懒散。

就在小家伙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曲《笑尘凡》也已唱罢。

周痕放下银笛,收过铁筝,想要送回屋中,慕宁亦是一步步地跟了。就在跨入茅屋的当口,白眉怪轻笑一声:“周痕。”

“说。”将铁筝放在桌上,用琴布拭了拭筝弦。

“我要去道非流。”

周痕没有答话,手上的动作微顿片刻。随即,他放下琴布,用白色的布料,将琴蒙了,以防落灰:“好。”

雪停了。

周痕转身出屋,其间未看慕宁一眼,只是淡道:“这雪一下,你的那些宝贝药草……”

“啊!”白眉怪立刻会意,顿时垮下脸来,片刻不耽搁,急急地奔向菜园。边奔,还边训人:“九少爷,都是你的鬼主意。”

阿九一看惹祸,钻到周痕身后,冲慕宁急奔菜园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湛青天,六月天的艳阳,奋力地暖和这一地不合时宜的洁白。

三个雪团子的脚边,淌出三条小溪。行不远,便汇成一汪清泉。

入夜,苏慕宁早早将阿九哄睡了。周痕坐在外室,默默地喝酒。只见友人为小鬼盖好被,然后轻步行了过来,亦在桌边坐下。

“周痕,”苏慕宁轻声唤道,“阿九他,就请你……”

“客套话,省下!”周痕瞥他一眼,冷冷截住对方话头,“若舍不得小鬼,就莫寄放在这里。”

苏慕宁在唇边牵动苦笑的弧度,再未多言。一时之间,室中陷入静默。夜风自柴屋的窗口拂进,曳起烛火,投下轻晃不定的影。

伸手为友人斟上一杯酒,周痕默默将酒杯递了过去。苏慕宁接过,饮下一口,随即,一手磨蹭着杯沿,一面低眉浅笑道:“周痕,另有一事相求。”

“好。”他已然猜到,便连问也不问。

“唉呀呀,真正是大方的朋友,”白发的友人浅浅扬起唇角,摇曳的烛火,在他清秀的面上,打下阴影,“你说,一个灭尽至亲五伦、专嗜杀戮的魔头,该是怎生的模样?”

原来,忠义王府传出的缉拿魔头的消息,正是为他所设。灭尽至亲五伦、专嗜杀戮的司徒卿,白道见之格杀勿论的司徒卿。

易容,何须易容——苏慕宁,你可知,无论是魔头还是医者,化成灰,他也能认得出你这实心眼的阿呆。

灌下一口酒,周痕起身离至桌边,自柜中取出易容的物事来。将铜镜置于桌面,昏暗的烛光中,映出友人的银发长眉。

掬起其中一缕,以手缓缓抹上乌颜,一根一根尽染成黑。

苏慕宁与周痕,乃是有过命交情的挚友。

司徒卿与闻人去非,注定将是生死相杀的对头。

碰面之日,想必,已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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