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因埙跟齐肖生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闹起来,比如讲述白日里遇到的八郡恶事。这些事情不是坏到透顶,就是带着快刀斩乱麻的成分在里面,二人没心情开玩笑。
头些天说这些事的时候,赵卿总觉得他俩是在取笑八郡人,自己好歹也是个八郡人,不想听,就躲进车棚里自娱自乐。到后来听得多了,她也觉得八郡人实在是无可救药,再不想混在其中同流合污,想着将来会跟着何因埙住在花都,跟他俩一起叽叽喳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帮会、黑店、仗势欺人之类事情自不必说,只取三段故事,足见八郡之恶。
首先是何因埙讲的,为方便叙述,我们不照搬原话。
寻常农户不懂买卖,站在田间地头高歌一曲丝毫不会觉得难为情,但在市集上吆喝一声却难如登天,有句俗语说得好,八竿子打不出个瘪屁来!这样的人摊子上的东西不一定是全卖的,比如我曾见过个老太太,身前摆着鸡蛋和歪茄子,后者不卖只是午饭,牙口不好,把茄子皮费力啃下,收集起来,回家后用大锅去炖,看着着实让人心酸!总不能逢人便解释,便有了这通行各地的规矩,凡是卖的东西,上面插根草标,就是狗尾巴草或是其他什么,乡野里一抓一大把。
何因埙路过镇子时,见镇外有片集市,想着补办些用度,特别是碳不够了。可他的目光却不得不被另外些人吸引,那是伙儿农人,衣着面目相似,想来是同住在一村。他们卖的全是些二手旧货,黑底大铁锅缘沾着稻草土,粗瓷碗盘还有焗过的痕迹,明显的砸锅卖铁!
说实话,八郡人活成什么样与他有半文钱关系?可几乎家家大人边都带着孩子,孩子衣襟上还插着草标,这他不能不管!需知修士与寻常军人不同,闲散富足而尤其心善,何因埙更是其中佼佼者,便再挪不动脚步,非要去问个究竟。
处理卖儿卖女者,草草问下价钱,照单全付,然后嘱咐带回去继续养着,注定竹篮打水,因为恶毒父母尝到甜头后,早晚会再出来卖。你给的这点银钱甚至换不来孩子一年的好生活,因为人跟猪不一样,养大了倒不值钱,养到成熟年岁,反倒还要再贴一大笔钱。
虎毒不食子,是什么逼得你们一齐买儿卖女?说出来,爷帮你们讨回公道!
他如何笃定是遇到不平事了呢?其实半点不清楚,只是人家都狠下心来做这等丧心病狂事情了,没理也变成有理,必须帮他们办了,否则这些孩子定没有好果子吃。混混儿无赖能横行乡里,恃得正是这个。
若是在花都一带遇到,何因埙定不会为虎作伥,只消亮明身份,瞧哪个孩子顺眼便买哪个,不想要的照单付钱,威胁说滚回去继续养着,但凡有星星点点丑话传到爷耳朵里,定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可这是八郡,就近有白塔军营也懒得帮他管这些破事,终归是鞭长莫及,他只能这么办。至于说帮忙强出头后,这村子里的刁民会不会就此肆意妄为,渐渐从村落变成山寨,他管不了许多。
村民拙嘴笨腮,总要养着一两个会说话的,巧了那人正在,是个脸上有疤的瘦男人。他不由分说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遭了劫了!隔壁村子瞧我们勤恳耕作致富有方眼气,连夜里割光我们没熟的麦子。我们如何能忍?前去理论。根本没理可讲,同去的精壮小伙子都被绑了,剩我们些老弱病残变卖家产去赎人。”
赵卿曾跟他讲过八郡村落间的纠纷,鱼塘里投大黑,祖坟边埋邪物,相比之下,偷割麦子也不算狠辣。可你们坏完人,怎的还能明抢?何因埙气不过,问你们村子远吗?
“官人要做什么?”
“若是不远,我们顺路去帮你们把那伙儿匪徒灭了!”
瘦男人大惊失色:“不要不要!官人只买些东西就好,赎回人来,我们举族搬迁,远远地躲着。”
此时便能看出何因埙经验不足,而赵卿目光狠辣。她瞧出瘦男人情感不够真切,忽然拉住他身边的小女孩:“娃娃,他是你什么人?”
小女孩眼睛里噙着泪花,干咬嘴唇不敢发声。
齐肖生已闻讯赶来,见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鬼魂样飘过来,拿剑抵住瘦男人喉咙,却瞅着那哭都不敢哭的小女孩:“别怕,只管说。”
这时候,旁边摊子上闹将起来,有个稍大些的男孩明显有话要说,被边上大人死死捂住嘴,挣扎不出。
何因埙见状觉出不对,上前一把掐住那人脖子,将他举起来,好让男孩子说话。
男孩儿破着嗓子嚎的撕心裂肺:“他们就是那伙儿绑匪!”
眼见得齐肖生眼里泛起杀意,瘦男人快嘴救了自己一命:“呸!你们割我们庄稼,还不行还手了?”
原来那瘦男人所说的话不全真,也不全假,他们的麦子确实被割了,而他们去理论的结果是人多力量大,把男孩儿家村子打得落花流水,全村掳走做苦力,家当、孩子拿来变卖减少损失。
何因埙听得唏嘘不已,也无法轻易下决断,只好问赵卿个当地人要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别管。”
“那怎么行?我都答应他们了!”
“你只答应他们要主持公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就是公道。自家人作践自家人,我们个外人管他们干嘛?放他们自生自灭吧。”
最终,何因埙还是拿出花都里那套,丢锭银子下来,威胁道:“大人是死是活,爷懒得管,孩子无罪,若是被爷听到你们虐待他们,刚才那位爷什么手段你也看到了。”说完,他扭头就走,去采买货物,听着孩子们哭喊几次都要回头,被赵卿捏着手拽走了。
手心手背都没肉,哪边都想打,索性都不打。齐肖生分享的故事,与这件又异曲同工之妙。
那时候兴安堡大营还未兴建完毕,临时辕门外忽然来了伙八郡人,请求主持公道。这是白塔军队啊,哪会管八郡人死活?但这次他们还真就管了,还是人煌亲自下令彻查。
原来士兵们可以喊着“无问对错”胡砍乱杀,官员,特别是带着大家族背景的官员需要点理由,所以会刻意收集些八郡人的罪证。可巧,八郡人闹的事儿跟小尼姑山典故非常类似。
说大化城边有座小尼姑山,修士时代曾住着群虔诚教徒,心怀大善下山济世救民,无奈实力不济,落得个身死道消、伽蓝蒙尘的悲惨下场。这故事能传不到日理万机的白塔权贵耳中,还上升到“典故”的级别,全是因为当年初代大将军王郝秦仲与遗珠神女曾专程前往祭拜,今人再提起,多是感念夫妇二人重情重义。
八郡这次也是有姑娘悔婚,被家里绑起来押回去,出来阻拦的是姑娘的舅家,同样的出头不成反被欺。舅家气不过啊,想到兴安堡这有白塔军队,管是文官武官终究是官,管是哪里的政府终归是政府,他们来求讨个公道。
人权这个词,只有在人可以被当成人时才有意义。白塔国内重男轻女风气盛行,照理说不会帮舅家说话,可你既然合上了典故,咱们就按典故里的办。
怎么办呢?肆马关听说过没有?白塔军队到了远疆可全是畜生,你们猪油蒙了心把家事儿挑到军营里来,好!谁听你家长里短?审也不审,没一个好东西,全逮起来!婆家仗势欺人,满门抄斩!娘家不亲不义,满门抄斩!舅家公私不分,全家充军!那女孩违背婚约,打入妓院!案卷除了最后的处理手段粉饰一下,其余如实刊印十万份派往八郡各大城,瞧瞧你们这都是些什么臭鱼烂虾!
天底下还有这么办案的?三家人自然是哭爹喊娘,白塔人自然是充耳不闻,凶神恶煞的把他们押赴小山坳里准备毁尸灭迹。
何因埙曾说过,在兴安堡大营论懂女人,他只敢认第二。终归是敢于逃婚的贞洁烈女,香消玉殒前太子爷得去看看,一看不打紧,心道你娘家也算富足,好端端个大小姐将腰上系根红线过活,怎的一点不慌乱?
有诡!追回来,挨个严刑拷打!
草率结果出来时,数婆家人哭得最惨,现在要问,哪用打?全部如实招来!一口一个婊子!这婊子自己不检点,偷跑到妓院里风流快活,被娘家人抓回来,倒贴钱赖进我们家!逃婚什么都不是事儿,她死了才好!是那舅家人无赖,说那婊子嫁的不情不愿,多少也算血亲,高低各从两家分一杯羹。
娘家人说我是倒贴钱的,凭什么再分一笔出去?
婆家人说我已经倒八辈子血霉了,凭什么还给你钱?
这就打起来了。
人煌听得这个气!大笔一挥,臭婊子你也不用回妓院了,小山坳里躺着去吧!他还算公道,把婆家人给放了,让他们专心致志为白塔歌功颂德。
三家人里只有一家是好人,八郡但凡有能明断是非的本地人,何至于弄这么一出儿?手心、手背都没肉,胳膊上有点儿。
赵卿所讲的故事,年代更为久远,何因埙跟齐肖生都没听过,我们可以直接转述,也能条分缕析。
“人穷到一定程度,再不能被称为人,或萎靡消沉,吃穿用度与牲口无异,或心中恶起,做些禽兽不如的勾当。前者倒还有情可原,后者是死有余辜。没错,我想说的是江湖恶丐,臭味相投勾搭在一起,为半拉馒头也可害人性命。一路上都在跟你们评说八郡人是非,我要说的事情准是邪门的很,说之前,我想听听你们白塔国内丐帮的卑劣事迹。”
何因埙给自己烧着二手的洗脚水,微微一笑:“别卖关子,我白塔没有丐帮。”
“当着自己老婆也不敢承认吗?”
齐肖生道:“嫂子,埙哥没骗你,白塔有乞丐,但确实没有丐帮。六千多年前塔丁皇帝朝上,有位安良公主,正因为她的缘故,我白塔到现在也只有迫于生计放弃尊严的乞丐,没有狼狈为奸的丐帮。”
“却是为何?”
“安良公主少时顽劣,偷跑出宫去玩耍,正遇上伙拍花子。小公主失踪可还了得?镜神卫只用半个时辰就给那伙儿恶丐捉拿归案,可惜就在这半个时辰里,小公主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塔丁皇帝震怒,在全国范围内掀起除恶运动,尤其是各个乞丐帮会。这么说吧,抓到后想快死都不成!那次杀得实在太狠,直到现在余威犹在,白塔山野里可能还有匪徒,乞丐们却再不敢造次。”
赵卿听完甚是欣慰:“杀得漂亮!劫匪行事还要守些规矩,乞丐们实在实在……你们应该都知道八郡民间流传已久的娃神吧?就是生产时候供在桌上祈求母子平安,或者给病小孩挂在脖子上祈求逢凶化吉的那个大头娃娃。这其实是真事儿,哎,中流神教要是能有你们白塔皇室的魄力,八郡也不会乱成这样。”
“那是两千多年前,中流神教楼教主听闻青貂镇一代活跃着一位活神仙。神仙嘛,可能是修士,他便专程前往拜访。到地方才发现,活神仙被供在乞丐窝里,是个畸形少年,头大如斗,四肢扭曲。楼教主可不像相公一样白纸一张,瞧出那孩子是采生切割的产物,但本该待其如猪狗的乞丐们却对其奉若神明,而且明显不是装的。”
“这可奇怪了!”
“楼教主亦是不解,问为何?乞丐们承认的倒也痛快,说娃神确实是他们捡来,折断手脚,瘪大脑袋,等着将来供人瞧新鲜,换钱财。但长大后,他们才发现,这孩子是尊神明。再问神在哪里,他们夸得天花烂坠,楼教主觉得不可信,就跟娃神单独谈。”
“娃神说最开始他不过是吃得多点,乞丐们突然好吃好喝供着他,他想着可以吃顿饱饭,就翻白眼儿故弄玄虚,他们真信以为真,对他百依百顺。他本性聪明,知道这副鬼样子打不服乞丐,也逃不出去,为让穿帮的一天晚点到来,他提出要看书,乞丐们真的请个先生来教他。他甚是天纵奇才,两个月认尽天下字,一年后辩得先生告老还乡,至于那些乞丐?更是被耍得团团转。他也明白了当初乞丐们为何供养他,无非是亏心事做得太多,求个心里安慰。”
“还有比从被采生切割到翻身做主更难的事情吗?楼教主把他请回总坛做参谋,他终归是身体不好,只活到三十二岁。民间不知道其中实情,中流神教又有意引导,娃神信仰就此流传开来。”
“听嫂子以八郡人的视角讲故事,当真是别有番滋味!”脱口而出后,齐肖生方觉失言,补上:“嫂子别误会,嫁进白塔就是我白塔人,将来在花都,谁敢无事生非,我第一个不答应!”
何因埙听了,赶忙纠正:“你得是第二个!”
“少来,你自己都是只过街老鼠!”
一口一个嫂子,哪还有误会在?赵卿本不以为然,听齐肖生如此说,还要故作洒脱安慰一番。都说老嫂比母,她不过是嫁了个老男人而已,怎也找到了这种感觉?
无论睡在哪里,都有赵卿相伴,何因埙全不在乎。露宿时候受苦的是齐肖生,他不好意思非要寻客栈,更不好意思去车里挤着睡。八郡地界大城里活着犹觉得朝不保夕,能有多少人敢在野地里聚族而居?当然没有花都附近十里一村落的兴旺景象,连借宿人家也寻不到,齐肖生最多时三天没换过衣裳,心里有苦说不出。
车棚里另有番景象,何因埙搂着赵卿,轻声呢喃:“可算让那小子将话说出来,你自可以在花都逍遥自在了。”
赵卿个子高挑,又要惦记着让相公睡得舒服些,蜷在车棚里不太舒服,但她宁愿这日子永远不要过去。果然相公瞧出了自己忐忑,她如实相告:“我倒不怕花都人如何看我,大不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怕的是你那一百三十二个老婆。”
数日相处,赵卿开朗许多,露出本来面目。想想也是,能在中流神教这数千年的神秘组织中做到高层地区主教的妙龄少女,怎能凡俗不堪的小鸟依人?何因埙还就喜欢这样的,瞧在眼里喜在心上。若是别的老婆说出这些话来,他定嫌其小肚鸡肠,赵卿说来他却认同:“确实得防着点,你的智慧如定国安邦的宰相,斗不过她们。其实我也想着,回花都又会变成一十三祸害,倒不如留在兴安堡,名声有了,又能跟你逍遥自在。”
“那怎么行?她们见不到相公你会孤单的!”
何因埙只觉得这情话如雷贯耳,扑腾一下子窜起来,瞪大眼睛死盯着赵卿。
赵卿亦是一惊,有功夫底子,身子纤弱,起身动静却不比何因埙小。
齐肖生本仰在树杈上望月亮,发觉马车抖动,不由得怒火中烧,骂一声不知羞耻,扭身弓着强行睡去。
“天底下竟还有你这么宽心的女人?若不是连日相处知根知底,我简直要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如果真的不爱呢?”
“那就做到你爱上为止!”
再麻醉自己也无济于事,齐肖生皱着眉头跳下树杈,跑出几百丈远,才另寻到棵安乐窝。棵?他真的越来越怀疑自己本质上是不是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