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引子
都城名为花都,白塔人对花之痴迷,可见一斑。这是打塔神爷那时候传下来的,说不成是有意追念旧事,还是已深深刻进骨子里。
花都城中,最大最奢华的酒楼,乃“不相见楼”,也是打塔神爷那时候传下来的。修士时代,花都城中处处四季花树,不分昼夜与四季,繁花不绝,乱花迷眼,唯有此楼前,种满无边无际的独一样彼岸花,花与叶不相见。到了凡人时代,楼名得了新解,说皇室费尽心思鼓捣出的“仿四季花”,繁花依旧不绝,但时令不同的花,注定不能相见。
这楼里藏着初代皇室,遗珠长公主的衣冠冢还有遗嘱,早超出寻常酒楼范畴。一般人家,包括九大家族,想来此楼中饷宴,需提前好久预订,进来后也得夹着尾巴,不敢喧哗,更别提撒野。而皇室在花都犒赏功臣或摆家宴,若不在宫里,则必选在此处。
皇室自不必预订,后山上专有一雅间小楼亭。
人煌太子朝半山腰衣冠冢敬三炷香,叹一句先祖远去,不能相见,再许愿初代大将军,千万赐福赐神威。之后才缓缓上楼,对桌前与他面目相似的男人鞠躬,半玩闹的说:“也请三叔赐福赐神威。”
“你想打到安陵腹地去,这事儿叔儿可教不了。”塔琥依然大马金刀的坐着,全没有在意所谓的君臣之礼。再说,他堂堂统领全国兵马、战功赫赫的老王爷,当今斯臧帝的亲弟弟,又是人煌行伍事上的恩师,当真不用讲究这些有的没的。
说得上话的官员都想劝而不敢动,他倒用不着顾忌,待人煌斟完酒,举杯要饮时,出言相劝:“非要你去吗?”
人煌苦笑道:“又不是边疆告急,纯属没事找事,父皇哪能去?”
“三叔儿去呢?”
“这焖罐酥皮儿肘子,蘸上酱,佐上葱,卷进荷叶饼里,一样喷香儿,但说到底,它不是鸭子。”人煌动作飞快,看得出是个爱吃、常吃的主儿。话说完了,饼正卷好,连着枚纯金小塔,一块儿给塔琥递过去。
“硌牙,我吃这就挺好。”塔琥没接那塔状的兵符,急不可耐的往嘴里塞卷饼,闷着头儿。
这一来,倒把人煌弄的不自在,如做错些什么,声音很轻:“哭什么啊?这不常事儿吗?”
塔琥咕嘟一声,差点把酒盏吞了,才把眼泪压下去,摆摆手:“老了,眼窝子浅。你卷的饼里永远少酱多葱,正和我胃口,不知还能不能熬到你回来,再吃上这口儿。”
三叔嘴里竟蹦出如此老气横秋的话!人煌心中咯噔一下,同时更坚定了自己这怎么看都有些操之过急的决定:“侄儿尽量快些。”
“急不来的。”塔琥长叹一声,夹个虾仁给人煌:“古重霄那小子,你带上。”
“七十年五十将,三叔已往西疆送去四十好几,当代俩柱石留着吧,东疆一个,京畿一个。”
“他还嫩,京畿有三叔儿呢,你带他去历练历练。”说完,他又给人煌夹去个虾仁:“何因埙你也带着。”
人煌忽然哈哈大笑:“侄儿最近小说读得太多,闹着玩儿的,咱爷俩儿还搞这些干什么?”他把俩虾仁都吃下肚,才说:“古重霄侄儿带着,齐肖生一人足够,何因埙留京吧。”
“还是何因埙稳妥一些。”
“人事不可为,才用何因埙,不要不要,忒不吉利。”
第二章:肆马关
一路皆纵马疾驰,出完肆马关,何因埙个闲散人终是忍耐不住,想着自己马快,争抢来六天时间,在这挥霍半日,仍比常人快五天半,便缓步吹埙欣赏山色。端的是匹好马,驯服的跟在他身后,不上嚼子也不乱吃草。
他吹的是半曲古调,《国风·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诗经》讲究个“赋比兴”,以死鹿这等不祥之物入手,写到男女情爱,此篇称得上一绝!所谓半曲,是因为他所吹奏,到“有女如玉”一句后戛然而止。非失传求而不得,他觉得剩下三句不美,称不上“思无邪”,纯属狗尾续貂,故空出拍子来,只往复之前四句。
“肆马关”之名,正出自此篇。
九千多年前,白塔开疆拓土的远征军行及此处,见白鹿死于红花丛。随军文人感慨,此情此景,正合“白茅死麕”,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是骚情难耐,将此处易守难攻的天然险地命名为“死麕关”。
这只是文人的一厢情愿,往后推几百年,西北方帝国崛起,真需要驻守此关了,守将忽然骂道:“死军官?不是在咒老子我吗?!”于是关名一改再改,成了现在的“肆马关”。
意在威胁。
重山八郡人若敢反,待白塔大军出关,便是肆意妄为,叫你悔不当初!西北边的帝国,若是敢策反,同样是大军奉上,蛮不讲理,没有规矩和顾虑!白塔人行军打仗时候的作风,你们是知道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处乱世非重典不能行!恶人还需恶人磨!
何因埙的埙走调十分严重,确切说,是六个孔里有三个都在漏风,连带着其他音也不准起来。但凡有旁人在听,他都不会吹这把烂埙。以“埙”字入名,打他生下来,这把埙就跟着他,真的是人未出场先闻埙声,埙声响起终焉点名。后来他投奔皇室,逢过三次凶险,这把埙救过他三次,把自己祸害成这副模样。他是不想它被人嘲笑,毕竟身为件乐器,失掉音准就活该被砸碎。只有孤身一人的时候,他才来会会老友,也必会老友。
古曲发于文明方兴未艾之际,斧凿痕迹尚浅,埙又是这世界上最古老的乐器之一,构造简单,音色近乎自然原声。鸟兽从埙声中听不到任何人类的威胁,以为是笨拙同类不自量力来抢配偶,都争相和鸣。畜生不知空出曲调,何因埙也不恼,赏山势起伏,烟笼雾绕,草木葱茏,清泉绕石,百兽隐现,自有番得道成仙飘飘然之感。
诸神隐去,功德圆满位列仙班已成空谈,天赋神通实在是飞来横祸,修士多放浪形骸排解忧愁,何因埙喜好游山玩水、诗词歌赋、斗鸡赛狗、鸽子蛐蛐等等一切闲事儿,反正皇室拿药买了他的命,理应养着。
长子一人钟神秀,百二六代皆庸夫。才情拥塞成纨绔,个中最数显湛王。白塔第一百二十六代皇室中最荒诞不经的显湛王爷,纠集起其余十一位兄弟,号称“皇室十三爷”,您没猜错,多出那么一位爷正是我们何因埙,按年岁位列老七。物以类聚,他是花都里头一号儿的闲人!“十三爷”往下另有“二十八太保”,全是世家大族里的败类,花都人习惯把他们捏在一起,统称“四十一败类”,与远疆战场腥风血雨里荡涤出来的“七十年五十将”形成鲜明对比。
那“十三爷”里除了何因埙这个“不管怎么说还算修士,纵然终日买醉,杵在那就算威胁”的家伙外,真没有好人了吗?不不不,万众归心的人煌太子亦在其中,且是大哥。太子爷老大哥肯屈尊降贵和光同尘,显湛心甘情愿退位让贤,让完就后悔!这大哥不是来狼狈为奸的,是近水楼台管着方便的。特别是“神威炮”事件后(百度贴吧搜《楚儿之死》有详解),名为老三实际是头头儿的显湛被禁足,“四十一祸害”的说法在街头坊间出现的频率大大降低。
何因埙此番远赴八郡,救的不是太子爷,是十三爷里的领袖!祸害们凑在一起难免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儿,每到这时候,一位大爷一位七爷就显出不凡来,不闻不问,筝埙和鸣,好不快活!
八郡是什么地方?旧时楚之女乐土,百族杂居,万物兴盛!诸神隐去后,以神力支撑的繁荣一朝崩塌,欲望无底洞再难填平,掠夺、纷争不断,产业随社会体系迅速凋零,引发恶性循环。等到白塔远征军到时,只能给他们冠上“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恶名。
飞马道支撑起的三大帝国之外,两江十二郡、重山八郡、斧行一十七州注定是三不管地带,各自有生存法则。斧行一十七州夹在另外两大国之间,白塔连创界山次脉和清江都过不去,对此处当然是闻所未闻,我们的故事围绕白塔展开,对其同样是知而不论,且说前两处。
十二郡人不傻,当然知道《君子协定》(百度贴吧搜《东疆军魂,有详解》)背后的险恶用心,仍安居其下,务农、经商,同样可以发财。
白塔西疆受八郡影响,风气同样不好,早期帝王塔驰帝豁出百年时间来,以“文化衣冠”(同平台搜《四季花树1》,点个收藏,静待更新哈)加以教化,终使之彻底融入白塔。而创界山天堑坐断中央,白塔在八郡虽经营有几百年表面太平,西北方帝国一朝兴起,八郡人迅速找到无本儿买卖:
在两大帝国间游离不定,做雇佣兵,倒卖情报,大发战争横财。
白塔的战争观念是为了打仗而打仗,付出与所得不成正比,照样喊着“无问对错”打得风生水起。西北方的帝国一旦陷入战争泥潭,财资耗不过白塔,最终难免上演王朝更替戏码。总有前车之鉴,他们为何不放弃“鸡肋”呢?八郡人可是无视天堑的,他们担心白塔把八郡人练成精兵,跨过创界山次脉去进攻他们腹地。
千百年来,其实不消白塔去练八郡兵,八郡人自己会主动挑事儿,西北方帝国不胜其扰,一旦发兵,八郡人一盘散沙无法抵抗,白塔自然会去接战,是以战火八郡土地上的战火同十二郡一样,从未熄灭。
而最近六百年,安陵帝国(白塔西北方第六代王朝)建国后,与江海帝国(白塔东北方第四代王朝,与三千年前推翻苟延残喘的精灵帝国,统治相对稳固)达成默契摒弃前嫌,意欲打破九千多年来“三足鼎立,白塔独大”的局面。
适逢白塔皇帝接连早夭,统治混乱,接连五百多年无力染指两江十二郡和重山八郡。
直到斯臧帝继位,与大将军王塔琥一块儿,东征西讨,激起白塔民众压抑数百年的血性来,一扫远疆颓势!安陵帝国毕竟根基浅薄,意欲放弃八郡,退守创界山次脉天堑。
人煌太子得以去做万年来白塔无人成功之事:练八郡兵,取敌腹地!
八郡人可不是墙头草,相反,为了延续战争,他们习惯逆着风朝前顶,白塔重回强势,则情报搜集工作只能靠自己进行。那么花都大后方的文人、技师们从故纸堆里推算出天大秘密,前方仍风平浪静,也不足为奇。
花都有怪才名顾九达,通过“数字办法”分析文献,向军事处(白塔最高军事机关)进言,确证在八郡地下藏着个小朝廷。数千年来在两大帝国间游刃有余,谁都知道八郡土地上肯定藏有这么个“组织者”,顾九达的奏本丝毫影响不了白塔现有西部远疆政策。
但何因埙出现在八郡,仍与其息息相关。自古御驾亲征容易,储君不可轻动,奏本一封给斯臧帝和大将军王塔琥提了个醒儿,人煌太子在八郡练兵其实是在违背所有八郡人的意愿。他们觉得,“七十年五十将”中派出四十几去镇场子,大量镜神卫构建情报网,两千权神卫再追加一位头等九神候修士齐肖生亲率两队九神候近身护卫,仍然不太保险,必须把“逆天者”何因埙给派过去!
胡思乱想顶不了饭吃,何因埙吹得头昏脑涨,走得人困马乏,可算瞥见酒招子,哪管这地段出现商家实属诡异?把马往水草丰美处一拴,自己信步进去,嚷嚷道:“好酒好菜全给爷端上来!”
马背上驮着的全是碎银子,什么酒菜吃不起?除非黑店。
笑话,他个修士会怕黑店?
做生意就讲究个眼力价,别看何因埙衣饰普通,用得全是好料子!老板娘乐开了花儿:“平时都是野鹿,今儿客官有福,当家的打来只野猪!刚酱得的,客官您要几斤?”
物以稀为贵,肆马关一代多鹿,老板娘觉得野猪更好。何因埙可不这么觉得:“肆马关前大锅儿鹿!你们不会没准备吧?”
老板娘赔笑:“哪能呢?一锅儿的事!”
“三斤鹿肉,两斤酒。爷尝着顺口再打包点。”
“饼什么的要吗?”
“呸!爷像那吃肉就饼的人吗?”
老板娘讨个没趣儿,回到后面,不多时端着大盘出来,三斤酱肉,两壶酒,一点酱一点菜码,另有个小盘上躺着张发面饼,:“咱们这是特色,送客官您尝尝,不得吃就往地上摔。”
老餮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就讲究个特色!听她这么说,何因埙食指大动:“怎个特色法儿,你教教爷。”
老板娘上前要把饼撕开,何因埙见过这套,肉夹馍嘛。后厨不切好,拿手撕?动手的又不是什么绝代佳人,他吃着恶心,还是自己动手。
老板娘笑了:“咱这是特色,客官您看。”她只轻轻一撕,饼就开了。
原来是空心的,何因埙放心不少,看着她利落的捏筷子涂酱,再把菜码和碎肉塞得鼓溜溜的,递上来:“不得吃您就摔地上,甭客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吃不惯那是口味问题,哪有砸场子的道理?何因埙接过夹饼,往嘴里一塞。
嗯!不错!后槽牙都透着香气!
受众多是寻常人家,可着劲儿添油加料,野小吃就没几样儿难吃的。何因埙尤其喜欢里面的酸黄瓜,配上甜酱格外爽口,赶路时吃上一口再合适不过,都不用拿酒水往下顺。
“小店儿不错嘛,有想法!再来二十张饼!”
“哎呦,客官您吃这么多啊?”
“哪儿来这么多话儿?怕爷付不起帐?”嘴里骂着,他心里面挺高兴,寻思着准是这家儿东西好吃,撑坏过客人,老板娘心有余悸。
总有好面子的人,不肯显露出自己没吃过,反倒出大洋相。何因埙典型的这种人,不然也不会骂人家多嘴问要不要上饼。这老板娘端的是老练,不争抢着解释,送上来陪着笑脸给他教会,再留他自己撕饼加料乐颠颠的吃。
酒足饭饱人就犯困,美食蒙住了戒备心,等他明白过来这困的不正常时,已经太晚。
对别人来说是太晚,他可是“逆天者”啊!拍桌子大骂一句打起精神,摔拦盘子做锐器,跌跌撞撞杀向后厨。
店老板一家十分清楚自己下的根本就不是蒙汗药,而是穿肠裂心的毒药!见何因埙杀过来,如何不慌?也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家人操起手头儿的凶器,吆喝着群起而攻之。
“你们他妈的给爷等着!”何因埙破口大骂,也没躲闪,任几把刀子插进身体里。
没点本事哪敢开黑店?老板一家是练过的,老板捅心脏,老板娘割喉咙,老爷子老太太加上俩孩子哪方便捅哪,反正不披甲的人到处都是要害。
说来也巧,老爷子这一刀扎在六孔埙上,没捅进去。
那埙也没破,反倒自己奏出乐曲来,边响边猛然胀大,把何因埙整个包裹起来,顺便把他们一家子都给推出去。
曲调骤然加速,不待老板一家回过神来逃命便已一曲终了,里外全新的何因埙粉墨登场!
按照杜刚的体系,何因埙实在不堪,二十人敌……那他为何还叫“逆天者”呢?奥秘就在这把埙!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会主动救何因埙,也会去救何因埙想救的人,每救一命烂一个孔儿,六个孔儿全烂了会咋样,没人知道。
何因埙已觉出腹中绞痛来,知道这一劫横竖是躲不过,干脆放开来由着他们捅。反正碎尸万段也是这一个孔儿,捅完人再想走,天底下哪有这等美事儿?
再不济他也是二十人敌,一家子老幼病残全换成彪形大汉也不够他杀的!
许是刚见够了血心里痛快,看着举刀埋头缩在墙角的小姑娘,何因埙嘿嘿一笑:“小孩儿,跟叔叔走吧。”
刚杀人全家,又冒出这话,何因埙难逃变态嫌疑。不过你完全可以信任他,越冷酷的杀手其实也越讲究行善积德,他是想着荒郊野岭这小姑娘离开大人保护,不出两天便要被猛兽啃得骨头都不剩,想带她出去托付个好人家。
这小姑娘许是感受到他的善意,抬起头来怯生生的问:“叔叔不杀妞子吗?”
“原来你叫妞子。杀你作甚?救你是真。”
小姑娘竟扑进他怀里哭起来:“爹娘图财害命,妞子好怕!”
投胎是门学问,生在恶人家里,又能如何?再看这小姑娘,何因埙无比心疼,顺着她的头发:“别怕别怕,大不了叔叔带你去花都。”
“花都?”
“对啊,那可是好地方,四季不绝的开着各色花儿,大姑娘小媳妇那叫个俊,呃,说错了,到处都是卖糖人儿的摊子,糖人儿你知道吗?一勺糖画在板子上,拿起来晶莹剔透,都不舍得放进嘴里……”
何因埙像个人贩子一样,几斤花言巧语描绘着名为花都的安乐乡,带着妞子去往兴安堡。
每个浪子对美好的事物都没有任何抵抗力,他丝毫没有觉得,这妞妞弃暗投明的有点儿太过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