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奶奶家后院里那棵不知年岁的大槐树便一直枝繁叶茂,树下的阴凉之地是我最好的乐园,无论我什么时候来这里,阿白总是跑来和我玩,有时我们绕着粗壮的树干捉迷藏,有时我们在树下挖蚯蚓,有时我们什么也不干,在树根下铺上一抱稻草,躺在上面望着天上的云朵发呆。我一天天长高,阿白却总是三四岁的样子,永远也长不大,我并不因此嘲笑他,我觉得我们既是最好的朋友,便不应该歧视对方。
这天我和阿白把捉到的蚯蚓放在槐树叶上,看他会不会吐丝,可是等了很久,那蚯蚓非旦没有吐丝,反而一命呜呼。也许是它对于自己无法吐丝这件事实在耿耿于怀,愧对我们在它身上寄予的厚望,羞愤难当,郁郁而终。我和阿白唏嘘不已,深为它的想不开而扼腕叹息。无聊至极,我们便躺在树下一言不发地望天。
“阿笙,回家吃饭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站在我面前,“怎么又一个人躺在这里乘凉?”
我转头瞧瞧身边的阿白,向他眨眨眼,站起来张开双臂等着抱抱。
“唉!你又胖了,秀姐都要抱不动了,六岁的大姑娘了,再过两个月都要上一年级了,同学们看你还要姐姐抱,非得笑话你。”
我不语,把头靠在她肩上,向阿白悄悄挥手道别。
没有人能看见阿白,除了我,阿白是只鬼。
这日刘阿婆家的二小子的媳妇生了一个小小子,小小子生下来便弱不禁风,刘阿婆请奶奶去为她的小孙子诵一段祈福的佛经,对于这样的请求,虔诚信佛的奶奶是不会拒绝的,便带着我一起去了。
小小子包在被子里,跟秀姐送我的洋娃娃一样大,紧闭着眼,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青色,微弱地呼吸着,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就断了气息。
刘阿婆爱惜地摸摸我的头,问奶奶:“阿笙还是不说话吗?”
奶奶爱怜地望着我,“这段时间偶尔会开口说两句,只是话很少。”
刘阿婆道:“咱俩这么多年的姐妹,我得说几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家院里的大槐树砍了罢,村里人都说你家后院那棵槐树种得不好,不然阿笙的爸妈——唉,老话不是说‘院里种槐,小鬼自来’吗?”
奶奶摇摇头道:“那棵槐树是我爷爷请风水先生种在那里的,为的是给我那三岁便夭折的弟弟有个埋身的标记,你也知道,早夭的孩子入不了祖坟的。现如今这树已有快七十年的树龄了,房子都重新盖了两茬了,也没舍得砍,留着是个念想。”
刘阿婆看着自己的小孙子,心中有颇有些感触,一抹愁容挂在脸上,皱纹更深了。两个老人各自陷入自己的心事,默不作声。
一个面色发青的老头从床下爬出来,想到把我推到一边,我没理他,也没挪动,他见推不动我,便爬上床,趴在小婴儿的身边,把头俯向那小婴儿,贪婪地吸食着小婴儿呼出的气息。小婴儿抖了抖,脸色更青了。
坏老头!我生气地伸出我的右手挥过去,一把抓住老头的头发,老头惨叫一声,化成一缕烟飘散了。
两个各怀心事的老人同时一愣,刘阿婆赶紧看看她的小孙子,奶奶探头问:“哭了?”
“尿了吧,我给他换换尿布,你一会可得好好地为我们诵一诵经,求求佛祖保佑我的小小子儿。”
“好,好,好,放心吧。”
屋子里响起奶奶的诵经声,我在这嗡嗡的梵音里睡着了,被刘奶奶抱到床上放在她心爱的小孙子旁边,为我们俩打着扇子。
我醒来时,天色已晚,小婴儿的脸色红润了不少,呼吸也平稳有力起来,刘阿婆欣慰得眼泪汪汪。奶奶谢过刘阿婆留饭的邀请,带着我回家。迎面跑来一个少年,是秀姐的双胞胎弟弟。少年在我面前蹲下,对我说道:“来,柱哥背你回家。”
我爬到柱哥背上,柱哥背着我沿着回家的小路像马儿一样奔跑起来,逗得我直笑。
第二天一大早,刘阿婆带着一大堆好吃的,又来登门,拜托奶奶再去念几遍佛经,她的小孙子与佛有缘,昨日听了佛经,一晚没闹,奶吃得也多了,哭声也嘹亮了。
奶奶又带着我出了门。快到刘阿婆家时,对面爬来一个浑身是血,脑袋挂在一边的人,爬着爬着,他的腿掉下来,落在后面,爬了一会,他觉察到,又爬回来把腿拿起来,然后接着往回爬。我依稀认出这是村里李大爷家出门打工的大儿子,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去年回来时还分给村里小孩子们糖吃,尤其是多给我很多。
我挣脱奶奶的手,不肯再往前走,奶奶以为我不愿意跟她再去刘阿婆家,便叮嘱我自己回家去。我点点头,跟在那李大哥后面,我想他一定很痛,可是我没办法帮他,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爬到家门口。他家里养了一条大黑狗,看到他便一直冲着他叫,恨不得挣脱拴着它的链子。李大哥不敢进门,我掏出兜里的几块饼干扔进门里,可是那只大黑狗根本不理睬,依然叫得凶神恶煞。
李大爷走出屋望向门口,见到我站在门槛外,忙喝斥那条可怕的大黑狗,可是大黑狗红了眼睛,要本不听李大爷的吆喝。李大爷气得拿起靠在门边的扁担就拍向大黑狗,大黑狗一下子躲回窝里,不甘心地哼哼着,喷着粗气。李大爷笑眯眯地招呼我:“阿笙,来,进来玩。”
我指着大黑狗说:“怕。”
李大爷拿了一个石墩把狗窝门堵上,招呼我进院,转头对屋里喊:“老伴,快出来听听,阿笙讲话了,讲话了!”
李大娘端着盆草莓出来,冲着我道:“阿笙乖,大娘给你洗草莓,你要多说两句话给大娘听。”边说边在水井边抽水冲洗草莓。
我点点头,看着李大哥从门外一点点爬进屋里,李大娘把草莓端到我面前,我吃了一个,李大娘问我:“阿笙,好吃不?”
“好吃。”
李大娘听了我的回答,喜笑颜开。我转身要离开,李大爷把剩下的草莓装在方便袋里要我拎着路上吃。我礼貌地说声谢谢,李大爷和李大娘很是感动,连连对我说:“好阿笙,多说些话,心情就好起来了。”我点点头,心里奇怪,为什么大家都盼着我多多地说话呢?我其实心情还可以,假如我今天没有遇到李大哥的话。
第二天下午,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李大爷家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很是难过,坐在老槐树下望着天。阿白告诉我,每个人都会死,有的人死得早点,有的人死得晚点,没人能够逃过轮回。
我不太明白。
后来,我到邻村的学校上小学了,阿白来跟我告别,说他要去轮回,他说这是好事,但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再后来。我到县里上了中学,又到市里上了高中。
现在,我成了大都市里的一名大学生。
我叫孟扶笙,名字有些男性化,但我是一位货真价实娇俏可人的女孩。我有一双黑白分明水润灵动的大眼睛,这眼睛里本该盛满十八岁少女的芬芳,闪着亮晶晶的小星星,眨啊眨地招引来无数粉嫩粉嫩的桃花,可惜事与愿违,这双眼眼角微翘,充满轻蔑与不屑,再配上两道微挑的剑眉——我曾试图把它们修理成两弯温柔的柳叶眉,但终因太懒散而放任其自行生长。由于我经常陷于沉默之中,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丰盈的红唇。永远的一袭黑衣裹住我将将略显的少女曲线。
以上是我对自已的描述,当然,这个过程我允许大脑自动开了一百倍的滤镜。
最现实的情况是——我成了别人口中孤辟冷傲的少女。然而从他们的眼中流露出来的同情却显示出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是个行为古怪的神经病。
感谢我身边的人都如此的善良包容,没人把内心真实的想法付诸行动刻意疏远我,当然除了我的几个室友也没有人愿意接近我。我与人们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独行于校园的静谧与喧嚣中,静谧的是校园里严谨的学习氛围,喧嚣的是无处安放的躁动青春,我就在这其间游走,孤单又热闹。
其实我不得不承认,我与别人是有些不同的。我心里装着许多见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