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缚凡夫,若无贫穷疾病等苦,将日奔驰于声色名利之场而莫之能已。谁肯于得意烜赫之时,回首作未来沉溺之想乎?
(印光法师)
这段话意思是:被世界的链条捆绑住了的凡夫俗子,只要一天不受穷、只要一天不生病,马上就去整日追逐名利停不下来。谁肯在得意的时候,会想到未来还有不得意的时候?
王勃在《滕王阁序》里写到“杨意难逢”,抒发自家怀才不遇的牢骚。查《汉书》,这个“杨意”即杨得意,是汉朝的一个名士兼大官,颇有识才之雅量,但最后杨得意本人也看走了眼,皇帝并不信任他,被撤了职。你看,连杨得意都得意不起来,何况你我?
把得意当无意是高手。人心无限,世路有限。我们对这个世界
所知甚少,对它的规律摸得不透,因此老出意外是正常的。等我们摸透世界那天,又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在这两头的中间,千万不能得意,一得意就摔跟斗。佛经上把世界的不可捉摸称为“无常”,把因此而产生的烦恼称为“无名”,成语“无名业火”就出于此。阴沟里可能翻船,车又可能平了阴沟,人又可能抛下车走路,那路可能瞬间消失在茫茫原野。日本《古事纪》上记载了雄略天皇行幸吉野,与舞女欢娱时作了一首和歌:“人神拂琴吴床上,曼舞少女愿永存。”人神指“现世神”天皇,吴床即中国传过来的胡床。此歌讲天皇潇酒地坐在中国式床上,观看少女的轻歌曼舞,那少女大受宠幸,希望此情此景可以永存。他们的愿望是美好的,但显然不大可能。且看后世同为天皇之家的天智天皇妃作的和歌:“枝头青翠色,流连任赏观。为有此般恨,吾心爱秋山。”最后一句颇为解脱,但倒数第二句已有“恨”矣,不再那么乐观。天皇之家尚且如此,平民之家可想而知。江户时期的著名歌人下河边长流作歌曰:“富士岭上纵目望,天地依微不可分。”已让人有暮色苍茫之感。而另一位歌人木下长啸子的《辞世》:“犹能寄身草叶外,浮生如露今欲消。”令人鼻酸。最让人感受人生阴冷的是细川幽斋的和歌:“月面添得亡人影,自觉秋风凛冽寒。”简直不是人间笔调,而是幽灵在唱歌。大和民族地处小岛,情感细腻,于人生的种种无常感受极深,因此大都亲近佛法,是海中佛国,颇具善缘。空海西渡,鉴真东来,撒下善道种子,遍开性海莲花。其国虽为海上小岛,颇得神佛之佑。元蒙之时,蒙古兵东渡海峡,若无神风大起,早就登陆本岛,满岛尽是蒙古人矣。蒙古人亦亲近佛法,成吉思汗甚敬神佛,以大喇嘛为国师,以藏传佛教为国教。又知敬道教,并且尊崇基督,允许教士东西方自由传道。即使这样,蒙古人杀孽太重,犯了天条,很快,世界第一帝国就自行瓦解了。成吉思汗临终援命,其况凄凉。《蒙古秘史》上记载成吉思汗这样对他的护卫长说:在有星辰的夜晚,朕的帐蓬灯火辉煌,那时你们厚重的铠甲披满严霜,为朕把守。非常有诗意,也非常凄凉。古今第一大英雄所遭遇的并非古今第一大难题,而是人人都不能幸免的“无常”。任你天皇天骄,帝王将相,王子王孙,都不能免。遥想蒙古帝国全盛时何等得意,西边到多瑙河,东边到朝鲜,北边到莫斯科,南边到印度,大半个地球都是他们的,他们以为凭铁蹄就可以从地面踏到天上,但他们错了。得意之时,他们没有罢手,到后来只能断手了。欢乐不可尽享,要把得意当无意。如果你突然被人推到高位上,要当它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如果你满把的金银,要当它不过是一摊水。如果你怀抱无数的情人,要当它是夜深时的繁花,虽然很香,但你很快就看不见了。
把得意当失意是圣人境界。
孔子活着的时候已被尊为圣人,但他从不敢当,相反,一天到晚充满忧虑。
耶稣到哪里都是衣衫朴素,仿佛失魂落魄。
佛陀一双佛眼满眼是泪,常是苦相。
圣人能知万人的心,并执掌万国的权柄,要说得意,圣人最得意,但他为何反觉得失意?因为慈悲。他们的存在同时证明了世人的沉沦,需要救赎普渡。他们宁愿没了自己,让所有人成为人,这是他们共同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