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她已经忘记了温度的夏天,那份离开她和郭可辰共同家乡独自来到有周舟的洛城的执着,直到现在——甚至对郭可辰她也敢这么说——是她柳轻盈此生做出的最值得她骄傲的选择。
初三那年,柳轻盈丝毫没有担心自己乱糟糟的成绩,她好像知道,不管怎样,在六月中考过后,在九月的初秋,她总会有一个新的美好的开始。嘻嘻哈哈参加了中招考试后,她望着成绩单还是有小小的忧伤——不过事情就是这样,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该来的人总会要来——不管是驾着南瓜车还是开着法拉利——注定的,是不会有一丝一毫偏差,甚至是不会迟到或者早到一分一秒的。然后,她就作为洛城重点高中降低分数线后录取的最后一名学生,准备着,遇见周舟。
那时候的柳轻盈还是短发,时不时会甩一下酷酷的长刘海:
——“她穿着白色长袖,露出的漂亮锁骨上搭着一条黑丝线,牛仔裤修饰出她修长的腿,白球鞋很夸张地让人感觉到一种青春的运动冲击力。短发,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圆圆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靛青色的细腿儿眼镜。她手里拿着一个白色风车,微风吹过,风车缓缓转动。她局促地站在教学楼的出口,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枚红色帆布袋,脸上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我本已经和漫漫走过去了,听到有人喊‘轻盈’——很好听的名字——我回过头,她举起手中的风车,兴奋地朝我左手边的一个中年妇女招手,瞬间我呆住了,是真的惊呆了——她脸上的笑居然是那么的纯真和纯净,像是植物园里清早开着的白莲花。我记住了,她叫做‘轻盈’。”
这是周舟上高中写的的第一篇日记——那时的他还不曾发觉,从此高中记忆就和那个叫轻盈的女孩子纠缠在了一起——提前到校的周舟和朋友疯狂地打了一天的篮球。晚上坐公交车回家经过植物园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念头——他似乎该去看看那里的莲花塘了。
第二天清晨六点,他破天荒准时伸了伸懒腰,然后一跃而起,揉揉眼睛蹲在床上打开电脑发了条动态——“今天醒来的格外早,想起来26路经过的白莲,是否依旧含笑、等待?”然后配了张自己上周在植物园拍的待放的莲花照片。他满意地看着动态发送成功,愉快地打个响指,接着换上白色T恤,咖啡色裤子。到卫生间用老姐——也就仅仅比他大几分钟而已——送他的洗面奶洗脸——周舟几乎没怎么用过,今天突发奇想就试了试——泡沫太多,渗进他的眼睛里了。“shit!”他低低骂了一声,急忙用水冲洗,好容易能睁开眼睛了,抬起头看见镜子里的老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周舟嘴里含着牙刷走到门口,看着抓耳挠腮的老姐,含糊不清地问:“找什么呢姐?”她本以为大家都还没有起来,周舟冷不丁的一句话显然吓了她一跳,她猛地转过身来:“吓死我了……你怎么起这么早?”“不知道啊,反正睡不着了——估计是昨天晚上睡地太好了吧。”周舟含着满嘴的泡沫说。“去去,卫生间刷牙去,牙膏都掉地上了。”老姐摆摆手,嫌弃地说,“我昨天接到一个面试,今天过去看看。”还没等周舟问她要去哪,她就先回答了。
“又换工作啊。”周舟感慨地说——由于自己多念了一年幼稚园,遂比老姐低一级。可是老姐初中念完就不念了,用她的话说就是“不能把一次性的青春浪费在苦逼的校园里”。然后她就一直找工作,但往往是一个工作没做多久就不做了,倒不是因为能力不够也不是因为工作累,而是她觉得没意思。老姐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一个完全生疏的岗位她三天就能基本掌握,半个月后她就可以和老员工一样处理各种工作,但是薪水依旧按新人的水平计提——老姐一般在这个时候开始愤愤不平,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物色下一个工作目标——反正这个工作于她来讲也已经没什么新鲜感可言了。
“我先走啦,待会你给老妈说声。”老姐走到卫生间门口,压低嗓音,对莫名其妙又在洗脸的周舟说,“哎呦,我可是看见你用洗面奶了呦。”她在转身离开的一瞬间,突然戏谑地说,还留下了一个在周舟看来神经兮兮的笑容。周舟本来就没有姐姐会说话,这会就被呛得只能干瞪眼,看着镜子里显出曲线的粉色紧身短袖、碎花短裙、粉白交加的高跟凉鞋——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陌生的身影——短发、白色长袖、蓝色牛仔裤、白球鞋——但仅仅是一瞬间——周舟看着镜子里扭动的越来越小的背影,满脸疑惑:“这是去面试什么工作的啊?”不过背影确实好看,少女的匀称和柔软被完美地展现,也难怪老姐一天到晚总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镜子面前晃来晃去度过的——但那一头暗红色的披肩长发就显得很不协调——周舟瞅着镜子里自己头发中的白丝,“唉,又该染了。”
六点二十,周舟蹑手蹑脚走到老妈的房间门口,在老妈床头放了张纸条,说自己先去学校了。
掩上家门,周舟顿时喜欢上了外面清凉的空气,虽然洛城的污染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但早上的空气相对还是惹人喜爱的。他挂着耳机——手机里放的是周杰伦的《简单爱》,一路上哼着不着调的歌曲走到车站,悠闲地等着26路公交车。洛城是一座慵懒的城市,大清早是没有多少人的,除了一些健朗的老头老太太们会乘公交车到公园锻炼身体——这一点很让周舟百思不得其解——同样要锻炼身体,走路到公园不是更好么?为什么要专门乘车到公园锻炼?十三年以后,在他和柳轻盈的恩怨在她彻底离开的那天结束后,他终于明白她说的“仪式感”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他还不明白,倘若他知道需要通过长达十几年的折磨来明白这三个缥缈的字,也许在他听到“轻盈”这个名字时他就会克制自己不要回头。
但是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洛城植物园到了,有到洛城植物园的乘客请带好自己的行李,下车请当心。”公车上的喇叭响了,周舟是听着这个女人的声音长大的,谈不上亲切也说不上讨厌。今天的时间很充裕,周舟却迅速跳下公车,急匆匆往植物园走去。在洛城生活了十七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里的白莲。
拐了几个弯,穿过几条被两边树荫遮住天空的小道,就到了周舟魂牵梦绕的池塘——池塘没有用砖和水泥围砌,没有用光滑的石板和大理石修整,只是简简单单看起来像是随手挖出来的一个很大的坑,周围都是泥土,被自由生长的匍匐在地表的青蔓遮住。有调皮的少男少女追逐打闹着来到这里一脚陷在淤泥里,拔出脚的时候看到漂亮的运动鞋板鞋瞬间变成泥鞋,先是一愣,然后笑的不可开交。这时候你若细心的话能看到池塘里的小鱼游得更欢,池塘中央的荷叶摇晃地更加兴奋,安静一点的话你甚至还能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吃吃傻傻的笑——其实是风吹树叶的声响啦,但周舟越听越觉得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笨拙羞涩的笑,这时候周舟就忍不住咧开嘴跟着笑,然后他就更加觉得周围的一草一木都跟着一起笑起来——池塘周围的小石子,池塘里的淤泥,池塘旁边的小亭子,小亭子上画着的祥和的观音:
“哈哈……”
“嘿嘿……”
“嘻嘻……”
“呵呵……”
这世界都在笑,笑地无拘无束、没心没肺、傻里傻气。
池塘的水面像是一夜之间铺开了一张花床,墨绿色的荷叶有的高挑骄傲地挺立着,有的安静甜美地仰躺着,在泼墨似的绿色中间一朵一朵的白莲完全绽开,紧密地挨着彼此,花开的刚刚好——多一朵就显得繁密少一朵则显得空荡,米黄色的花蕊轻描淡写地点缀着色彩,恰好给精致优雅的白莲增添了一些可爱和俏皮——更像是一场准备已久的惊喜,在等到周舟到来的时候以一种小小的得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周舟取下耳机,听到有女孩在吃吃傻笑。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茂密的树枝丫之间一晃而过,周舟微微皱了皱眉头——不是不开心,而是觉得奇怪——这个地方由于被树木遮挡,很少有人能看到这般美景——那这个晃过去的身影会是谁呢,而且时间还这么早?好奇和遇到知己的欣喜促使他站起来往身影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那个白色的身影并没有走得很快,但就是看不到它的整个身子,直到转过最后一个弯的时候前面的背影突然扭过头来,冲周舟甜甜地笑笑,周舟没有再往前走一步——这笑容虽说转瞬即逝,但足够周舟回味一阵子了——简单、无邪、纯粹地让人感到浑身轻松,“好熟悉哦!”他自言自语。在脑海里搜寻了大半天,他终于想到了昨天那个被唤作“轻盈”的女孩——倒是挺像的呢——周舟低下脑袋,嘴角轻轻往上翘起来,然后抬起头,已经到植物园门口了,东边的混凝土怪物——他总是这么称呼城市里不知疲倦站立着的大楼——头顶已经有光芒在闪烁,太阳快要升起来喽!周舟扬起脑袋,展开胳膊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然后顺势把胳膊聚到头顶舒服地伸个懒腰,跳上了开往学校方向的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