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经开始渐渐转凉,校园里的梧桐树早已是光秃秃的模样,从树下走过的时候,柳轻盈会抬起脑袋,看坚挺的树枝孤独、隐忍地指向天空。她有些动容——风吹雨打它们都那么坚定地等待着,等待着来年的第一缕春风,迎接着春风吹过的第一片新叶——可是自己呢,冬天枝干嶙峋穿着羽绒服抱着课本踩着脏脏的雪走过,春天树木发芽穿着毛衣抱着课本踩着积了一冬的尘埃走过,夏天枝繁叶茂穿着T恤抱着课本踩着斑斓的影子走过,秋天叶落归根穿着长袖依旧抱着课本踩着干枯的黄叶走过,身边始终只是影子为伴,而自己却已经又长大一岁,时间又缩短一年。她厌了这种永无休止的高中生活,倦了没有丝毫感情的课堂知识,烦了连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都没有,累了巨大的升学压力下妈妈期待的目光,也恨了一张张机械的试卷不容分说地剥夺了年少的他们生机新鲜的三年时光。但是,又能怎样,她还是按时上课,紧张学习,默默竞争,头发长长了剪掉剪掉了再长长,只是她的身体,被压力充斥着,在膨胀,膨胀,像是充气娃娃,可是压力却没有适可而止,她不得不开始寻找放气的方法。
周三,明亮清冷的阳光包裹着整个高中。柳轻盈从餐厅出来,照例来到门口的书摊旁边——每逢周三,大叔都会骑着三轮自行车载着满满的课外书来到学校门口,而柳轻盈也会准时出现在那里。
“同学,我们爵士班开课啦,现在报名有优惠哦!赶紧来看看吧!”柳轻盈刚拿起《古文观止》,一张广告纸不由分说就覆盖在了书上——炫彩的图案,裸露的肌肉爆发着力量,甩动的长发,叛逆倔强的眼神。柳轻盈的双手莫名地抽搐了一下,手中的书也跟着抖动。她呆呆地捧着书本捧着那页色彩浓重的广告纸站着,站了足足有五分钟。卖书的大叔看到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曾翻一页书,好奇地探过头来:“同学?”
没有反应。
“同学?”他轻轻拍拍她书上覆盖的广告纸。
“啊?”柳轻盈如梦初醒,浑身打个激灵。
“你怎么哭了?”大叔关切地问。
“啊,啊。”柳轻盈尴尬地笑笑,边笑边擦拭眼角的泪水,“没事儿没事儿,嘿嘿!”
“大叔,我先走啦!”柳轻盈合上书,把广告纸折两下攥在手中。
“大叔,下周还要来哦!”柳轻盈快活地朝大叔摆摆手,笑容像树叶缝隙中漏下的明亮光芒。
“这姑娘看的啥书啊都能看哭了?”大叔忍不住好奇地翻着柳轻盈放下的《古文观止》。
趴在摞起来的高高的课本面前,柳轻盈翻来覆去地看着广告上那个扭动的身体。期待充满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好像再坚持一秒钟身体里膨胀的气体就可以释放出去,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报名,可是距离上课只剩下十分钟了,她不得不等到下午放学。
在老师“下课”的话音还没落下去,柳轻盈就猫着腰从后门溜回宿舍,气喘吁吁地翻开干瘪的钱包,一个月只有二百块钱生活费的柳轻盈咬咬牙,拿出一百块钱装进口袋。
但是那一刻,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开心。
她几乎是蹦蹦跳跳着下楼的,嘴里哼着不着调的《简单爱》。眼角眉梢都是美滋滋的喜悦。
“呦,轻盈什么事这么开心?”楼梯上遇到并肩而行的路漫漫和周舟,路漫漫惊奇地看着喜气洋洋的女孩,不觉也开心地笑着。
“嘿嘿,没有啦!”柳轻盈虽然嘴上否认着,但笑弯的眼睛丝毫掩饰不住眼中溢出来的兴奋。
周舟还没来得及和柳轻盈打招呼,她就小跑着走开了。周舟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小鸟似的快活背影,他从来没见过这个稳重甚至用路漫漫的话说是“闷”的女孩有这么天真活泼的一面,就像凉爽的风中荷塘快活摇曳的白莲。
“别看了别看了,赶紧回去取钱吃饭去。”路漫漫看周舟呆呆的模样,撇撇嘴,用胳膊肘捣了捣他,推着他往楼上走。
已是十一月的时节。天气已经转寒,下午六点多的街上雾气慢慢升起,两旁昏黄的路灯静默地亮着,像是巨大的混沌蛋壳里包裹着朦胧的蛋黄。道路中央排队等待的车辆射出刷白的灯光毫不客气地在雾气和阴沉中撕裂出一道道裂缝,在那扯出来的裂缝中,车辆缓慢地蠕动。人行道上是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都紧紧裹着大衣缩着脑袋匆匆赶路。像是静默的冰冷的画,没有语言的交谈,没有眼神的问候,只有疲惫却刺耳的喇叭声——似乎用尽了今天的最后一丝力气——和耳边嗖嗖的冷风声,毫无规律地打破沉寂。
可是,有个人,放肆地活动在这阴暗的画卷中。像蜷缩太久了,这个人旁若无人地伸伸胳膊蹬蹬腿儿,做做扩胸运动扭扭僵硬的脖颈,还有脸上洋溢的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喜悦,彻底搅活了这阴郁冰凉的画面。
对,这个人就是柳轻盈!
冷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她也不去撩,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像个小疯子任凭每一根发丝尽情呼吸;冷空气钻进她的黑色大衣里,她也不责备它,只是稍稍拉了拉衣服两襟,灯光为她在身后勾勒出一只修长的影子,随着她的脚步轻快地跳动;道路上数不清的车灯就像是舞台上的镁光灯,她灵活地穿越在其中,避过一辆又一辆车,留下灵动的身影在灯光里意犹未尽地摇曳。
“阿嚏!”刚出校门,路漫漫就气壮山河地打了个喷嚏。
“好冷!”周舟急忙把外套拉链拉上,“中午还有太阳呢现在怎么就天阴了。”
“火锅火锅,爷来了!”路漫漫双手插在口袋里,吧唧着嘴说。
小心翼翼地踩着吱扭响的木质台阶往下走,柳轻盈逐渐感觉到金属音乐“咚咚”地撞击着耳膜,斑斓的色彩随着那音乐的节奏跳跃着落在视网膜上。每踩下一个台阶,她就感觉那个一成不变的世界记忆模糊一点,离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入口更近一点。耳膜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视网膜烙下的痕迹越来越深刻,她终于双脚站在了新的世界入口,紧张而又好奇地等着被领进来。
“要跳舞吗?”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踩着鼓点跳到柳轻盈面前,大声问。
柳轻盈用嗓子“嗯”了一声。显然,这个“嗯”字彻头彻尾被淹没在“咚咚”作响的说唱节奏中。
那个男生一刻不停地在跳舞,每一个手势每一个步子都准准地嵌在落下的鼓点中,健硕的肌肉里藏满了力量,藏满了愉快和得意。柳轻盈看着他旋转看着他随着最后一个鼓点潇洒定住,不觉“嘿嘿”笑出来。
“你是来报名的吗?”男生边擦汗边走到柜台边,依旧扯着嗓子大声问。
“是的!”柳轻盈看着男生走路也不安分的身体随着再次响起的音乐晃动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扯着嗓子大声回答。
声带里有电流般的痛,可能是太用力了。可是柳轻盈一点都不介意,反而更加开心,更加珍惜这微微的疼痛。
“你打算报哪种类型的?”男生大声问,“我们这里有周末班,学期班,还有一年班!”
“它们都多少钱啊?”柳轻盈心底有些不安,但她还是吆喝着问到。
“普通班500,学期班800,年度班1000!”男生的脑袋不停地摇晃着,喊道。
柳轻盈的脸一下子红了,不过她知道并没有谁看到,就算有人看到也不会有人介意——每个人都会因为听到这嘈杂的音乐而亢奋,从而导致血液充满面部。
“有没有便宜一点的?”柳轻盈羞红了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男生看了看她,侧下身子,表示听不清。
“有没有便宜一点的类型?”柳轻盈舔了舔嘴唇,可能这个世界太热了,她的嘴唇是干裂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男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眯缝着小眼睛,大声问。
柳轻盈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到要爆了,她捏了捏口袋里薄薄的一百块钱,眉头一皱,踮起脚尖把嘴巴贴在男生耳边:
“我!说!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男生猛地一下子睁大眼睛,不停地揉着耳朵,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短发女孩瞪着凌厉的眼睛看他。
柳轻盈不停地咽唾沫,想要通过润湿喉咙来减轻扯裂的嗓子。
“声音那么大干嘛,都破音了。”男生看到柳轻盈蠕动的喉咙,笑嘻嘻地凑到她耳边,说。
重金属还在不停歇地撞击着她的耳膜,鲜艳色彩还在充斥着她的视网膜,她突然看了看旁边的延伸到外面的台阶,只能看到一方黑乎乎的天空。
“外面看起来好安静。”她想。
“哦,我们现在有做活动,一个月100,周六周日上课。”男生拿起柜台上放着的广告纸,对有些走神的柳轻盈说。
“给我报名吧。”柳轻盈踮起脚尖,不冷不热地对男生说。
情绪突然就低到了极点,柳轻盈沮丧地离开那个半个小时前还充满向往的世界。音乐的撞击慢慢无力,色彩的映印逐渐淡化。发烫的脸颊接触到外面冷风的一瞬间,柳轻盈的大脑突然反方向运转起来,她如梦初醒般站在这个阴郁昏黄世界的入口,她在努力回想刚刚的自己去哪里了。回头看看若隐若现的光芒,听到似有似无的音乐,柳轻盈真实地感觉到身体里的气体已经释放了些许,可是,释放过后的她却并没有理所应有的轻松。她轻轻叹口气,苦涩地扯动嘴角,紧紧裹着大衣,缩着脑袋匆匆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