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灵魂的不朽,柏拉图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论证。但我已经说了,尽管其中一些论证值得认真思索,却没有任何一个成立。想必我不需要再去提醒你们,我们对柏拉图的讨论是紧接着前两章而来的,在那两章中,我已经做出如下的论证,即那些证明非物质灵魂存在的尝试也以失败告终。就此而言,且不论不朽的灵魂,即便是关于非物质灵魂之存在的形形色色的论证,都是不可能成立的。
这并不是说灵魂的观念无论如何都是愚蠢的,也绝不是说二元论不值得我们去思索。只不过是说当我们扪心自问“是否有强而有力的理由去相信非物质的灵魂”,随后试图列出这些可能的理由时,随着更细致的观察,我们会发现这些论证不再那么令人感兴趣了。
所以,我已准备好得出“灵魂并不存在”的结论,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强而有力的理由去相信它们的存在。或者,我也许应该更谨慎地说,那些让我们相信灵魂存在的理由并不够充分。无论使用哪种措辞,我的结论都是一样的:灵魂不存在。
无论怎样,我将坚持以上结论,并贯穿本书的余下部分。我将继续带领大家思考死亡,但现在这种思考将采取物理主义的视角。我们对于死亡的思考将预设如下前提:肉体即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讨论心灵,不过是把它当作肉体进行一种特定且特殊精神活动的能力。超脱肉体之上并没有额外的存在,并没有非物质的灵魂。
证伪灵魂?
到了这份上,要控诉我持双重标准也算是合情合理,对二元论者是一种标准,对物理主义者又是另一种标准。但请想想我之前的论述,我把证明的全部任务都交给了那些相信灵魂存在的人。我告诉二元论者说:“请给我一些理由,说服我相信你的立场。”而且我也说过,那些为二元论辩护的论证并不那么令人信服。那么,为了公平起见,我是否要对物理主义者故技重施?我难道不该转向物理主义者,然后说“请给我一些理由,说服我相信物理主义的正确性”?既然我要求二元论者给我提供理由,说服我相信灵魂的存在,然后又抱怨说这些理由好像站不住阵脚,那我不是应该转向物理主义者,要求他说服我相信灵魂是不存在的吗?难道我不该要求物理主义者去证明灵魂是不存在的吗?双方的公平不就该这么来吗?
那么让我们先停下来问问自己,该如何着手证明某物是不存在的?具体而言,如果要证明某物并不存在,我们需要什么?当我们面对自己不相信其存在的事物时,我们如何让自己的“不相信”站住阵脚?
比方说龙。假定你和我一样相信龙是不存在的。当然,要说龙真的存在的话,这在逻辑上不是行不通,但我们相信世界上没有龙。但是在你一步到位地相信龙不存在之前,难道你不应该先证伪龙的存在吗?可是你怎么做到这一点?你(或者任何人)怎么来证明世界上没有龙?
再比方说希腊神祇。我猜想如今没人会相信宙斯的存在,这不就意味着我们有义务去证明宙斯并不存在吗?但你怎么证明得了呢?哪有人可以证伪宙斯的存在呢?
当然,我实际上并不认为你有义务去证伪这些事物的存在。然而,这不意味着在此你就没有任何求知的义务。只不过当牵涉到求知义务的时候,我们在表达上就得非常谨慎。回到龙的例子。想要使我们对龙的怀疑站住阵脚,我们需要做的有哪些呢?我认为你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便是反驳一切为龙辩护的论证。
我儿子有一本关于龙的书,上面有不少精美的照片和图片。所以,为了使我对龙的怀疑站住阵脚,我需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解释”这些照片和图画为什么是“虚假”的。我得解释为什么明明就没有龙存在,却有龙的图片。这算不上什么特别的难事。毕竟,有些图片不过是画出来的,众所周知,人们常常把他们想象中的事物付诸绘画。而那些“照片”,要解释起来也不难。如今我们有那么多电脑合成图和图像处理软件,想要制作一张酷似照片的图片并不困难,即便照片中的事物实际上并不存在。
再比方说独角兽。我该如何证明世上并没有独角兽呢?好吧,我会研究各种声称目击了独角兽的言论,然后试着解释为什么它们是虚假的。我可能会从历史入手挖掘出一些推测,解释关于独角兽的信念是如何产生的。(“想想欧洲人第一次见到犀牛的情景吧,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匹头顶巨角的马。这也许就是形形色色关于独角兽的描述的来源。”)我会亲自检验各种资料中多样的“独角兽角”,或者查阅那些做出检验的专家报告,它们总是毫不意外地被证明是其他种类的动物的角(独角鲸的角,诸如此类)。简而言之,你得研究为独角兽说话的每一份证据,然后一个个拆穿它们。你得解释,说明它为什么不能令人信服。
做完这一切,你就有资格说:“你看,据我所知,世上并没有独角兽;据我所知,世上并没有龙。”这可不意味着你得探访地球表面的每一处山洞,然后说:“没有,这里没有龙……这里没有龙……这里没有龙。”只要你能够拆穿所有关于龙的论证,那你对龙之存在的怀疑就站稳了阵脚。
现在,你可能还有些其他事可以着手去做。至少在某些案例中,你可以提出观点说你所谈论的这类事物,其观念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再比方说龙,我们不仅没有充分的理由去相信龙的存在,还可以论证说,龙这种观念在科学上就不合乎逻辑。毕竟,龙按说是从嘴里喷出火来,这难道意味着它们的肚子里有火?这些火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如何能在它的肚子里持续燃烧?这些持续燃烧的火怎么就没把它胃壁的黏膜给烧坏掉?我认为,你也能试图证明龙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如果你确实证明了这一点,那么在相信它们不存在的道路上你又多了一条理由。
但这不意味着,要使你对它不存在的信念站住阵脚,你就必须得证明它是不可能的。我不认为独角兽这一观念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认为世上不存在这种生物。马当然可能在它的额头上进化出一根长长的角来,但世上就是没有这种生物。
具备了这样的观念,我们将回到关于灵魂的讨论中去了。我,作为一个相信灵魂——超脱肉体的非物质实体——并不存在的物理主义者,是否有必要去证伪灵魂的存在?(“你看,这里没有灵魂,那里也没有灵魂。”)没必要。我需要做的是考察那些为灵魂存在而辩护的论证,然后反驳它们,解释这些论证为什么不令人信服。我无须证明灵魂是不可能的,只需要拆穿那些支持灵魂的案例。如果我们没有充分的理由去相信灵魂的存在,这实际上构成了我们相信灵魂并不存在的理由。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进一步尝试去证明灵魂是不可能的,就用你证明龙是不可能的方式。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认为这种主张某事物不可能的言论特别有说服力。我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这不意味着我认为关于灵魂这种非物质实体的观念一定是不可能的。
当然,有人会辩称说,假设某种非物质实体的存在,这就违背了科学,尤其是物理学,那么科学上的理由不就充分否认灵魂的存在了吗?然而科学常常又持续往复地发展,那些它原先认为不存在的实体和性质,常常又在后来承认其存在。也许,它只是还没有发展到能够确证灵魂的程度。此外,如果当今的科学排除了灵魂的可能性,我们也完全可以说:“这么一来,科学的错更深了。”
所以,我不是那种声称我们可以证伪灵魂之存在的人。事实上,我并不认为我们能够证伪它们的现实性。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灵魂的观念是不合逻辑的。当然,有一些哲学家持这样的观点,但我并不和他们为伍。
关键在于,为了使我关于灵魂不存在的信念站住阵脚,我并不认为我有必要去反驳灵魂的存在。独角兽并非不可能,即便如此,我认为“世界上不存在独角兽”的信念也站得住脚。为什么呢?因为所有指向独角兽存在的证据并没能整合成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同样,灵魂并非不可能,即便如此,我认为“灵魂并不存在”的信念也是站得住脚的。为什么呢?因为当你研究那些试图说服我们灵魂存在的论证时,就会发现它们并不能令人信服。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因此,从现在开始,我将假定我们坦然接受了物理主义观点,假定这一物理主义观点是正确的观点。当然,这并不意味我们从此就完全不再讨论灵魂了。我会时不时地停下来,提问说一个二元论者会如何考虑这些或那些问题。无论如何,每当我特意这样做的时候,目的在于更好地理解物理主义者的观点。因此,当我们回到关于死亡的种种问题时,最关心的将是如何从物理主义者的角度来达成对这些不同问题的最佳理解。
如果已经我说服你接受了物理主义的真实性(或者你本身就倾向于接受它),那就太好了。但如果你依然相信灵魂的存在呢?我想你得把接下来的大部分讨论都当作是不断延展的虚拟条件:假如灵魂不存在,这就是我们有关死亡所提出的观点。简而言之,如果你还没有被物理主义的真实性所说服,不妨顺其自然吧。我已经尽力了。但我真心希望,你不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兴趣,来了解如果我们站到物理主义者那边,认定人所有的仅仅只有肉体时所抱持的死亡观。
个人同一性
你也许会回忆起在本书的开头,我曾说,如果我们想要正确地思考如何死后继续存活的问题,我们得弄清楚两件事。首先,我们得知道:我是什么?我由什么构成?我只是一具肉体吗?或者,我是物理肉体和非物质灵魂的结合体?(又或者可能只有一副灵魂?尽管它要与一具特定的肉体联系在一起。)在考虑这个问题后,我们将转向第二个基本问题:要怎样才能做到死后继续存活?继续存活的那个东西——一个类似于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尤其在我们考虑死亡时,我们希望知道:我们的肉体死亡之后,一个类似于我的东西继续存活会是怎样一番景象?谈论人的死后继续存活,这真的讲得通吗?
你也许理所当然地认为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至少在预设物理主义的立场下,答案看起来是否定的。如果我只是一具肉体的话,那么死后继续存活的观念不就自然而然地违背了逻辑吗?
正如我所言,这样的结论确实看似合情合理。但事实上,我们将会发现,这些问题比乍看之下要复杂得多。我并不觉得我们这个问题的最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在我们入手“死后继续存活是否具有合乎逻辑的可能性”这个问题之前,我觉得我们应当先厘清一个更为基本的问题:如果我真的要继续存活,会变成什么?那个继续存活的我到底是什么?
我们来考虑一个简单的例子。今天是周四,我在书桌前输入这些文字。毫无疑问,到下周一的时候,在我的书桌前也有某人,他可能会输入更多的文字。关于存活的问题甚至可以基于这样一个简单的案例来设问:下周一坐在这里继续输入文字的那个人,和现在坐在这里正输入你此时读着的文字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正在输入文字的人,他能不能活过这个周末?
我当然希望自己能活过这个周末。但活过这个周末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一继续存活的条件是什么?
当然,在回答这个问题的道路上我们已经起步了。我们可以假定,要使我活到下周一,就得让某人在下周一还活着,而且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下周一的那个人,和本周四也就是今天正在输入这些文字的人,得是同一个人。毕竟,要是我在这周末不幸遭遇空难,然后某人接替我在下周一继续撰写这本书,那么到了下周一,我的书桌前确实有某个活生生的人正在写作,可是那自然不会是我,所以我们要厘清的问题就是:要想下周一的某人即本周四坐在这里输入文字的同一人,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置于更宏大的背景,绵亘更长远的时间。假设那个“某人”在距今40多年之后的2055年还活着,他还会是我吗?问我能否活到2055年,等于问那个2055年仍然活着的人和现在坐在这里输入文字的人是否为同一人。但是,要想未来的某人即是今日当下的此人,这意味着什么?这是我们需要厘清的一个问题。
由于这个问题探究人在不同时间点何以等同[数量上(numerically)等同],所以哲学家把它称作个人的同一性问题。那么我们想要厘清的,正是人在时间跨度中的同一性问题。
但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重要的是要避免一个易犯的错误。你可能发现自己很容易就做出如下言论:“你看,本周四那个撰写书籍的人头发还挺茂密的,也留着络腮胡。如果我们假设能活到2055年的那个人谢顶又驼背,且没留胡子,那么他们如何能够等同呢?一个有头发,一个没有;一个留着络腮胡,一个没留;一个站得笔直,另一个弯腰驼背。他们怎么可能等同呢?”
避免犯这样的错误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那个活到2055年的人当然可以是我,即便“他”已然谢顶,而我的头发还好好的。用这样的思路去思考是错误的。
但这是一个极易犯的错误,而且我们也很容易在这个问题上犯糊涂。所以我想条分缕析地考虑这个问题。首先,我会从一些涉及同一性但并不令人混淆的案例入手。一开始举的这些例子甚至完全不涉及人,或者就这个问题而言,也不涉及时间。当我们弄清了这些简单的案例,再回到那些更复杂的案例,那些同时涉及人和时间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