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小光,也不过三十来岁。在我们这个年代,三十岁的寿命过于短暂了。他从嶟首山——一座大楼大厅的名字——那条长而窄的阶梯上缓步走下来的时候,我恰巧望见窗外花枝狂颤,各色各样的花瓣仿佛争抢什么,徒劳地坠落一地。自窗口滚落了不少淡红色的雨,悄无声息地缩进角落。只有偶尔的几朵花,完整的,还在窗作为框的画面里,低垂、静默。
他们叫我来找小光那天,恰是我最无聊的时候。本该早来的,几年前就要来拜访,可一直拖着,小光不催,我也装作忘了。我是这样想的:依赖于这样的关系,我大约就和自由无缘了。实际上,无论什么样的关系,于我而言都是枷锁。
后来转念一想,难免嘲笑自己——难道对方不会存有同样的心思么?
“木先生,”他光着脚,穿一件浴袍不像浴袍、汉服不像汉服的玩意儿,头发削得短短的,几乎能窥见头皮。笑意像在嘴角极小心地刻了一刀,明明在那里,真真切切,却没有情绪透出来,“你来了。”
“小光。在意识里看见过你很多次影子,听到过你的声音,现在见了你,算是有很完整的形象了。”
他挑眉:“没有觉得别扭么?比如和想象里差别太大?”
“小光是美人,差别什么的自然就忽略了。”我摇头,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
小光是美人!我来之前,或者说自从三年前我苏醒开始,就不断有人在我耳边轰炸类似的话。报以微笑,最后厌倦,可并没有迁怒他——这三年没有见到真人的情况下,我都在与他聊天,大部分时间是深夜。小光是机器人,不怕困倦,而我总是日夜颠倒,无事可干。
小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木先生。我听J医生说您是许多年前保留下精神力量的优秀【意志者】,是最后进行人类复兴计划的一批。”
明明是个机器人却问这多余的事,问我千年以前有些什么,【意志者】是什么,是否真的自愿,当初有想过现在会是这副模样吗?除与我一样的【意志者】,时间概念已被取消了,世界是大型的梦幻乐园,人类热衷于体验不一样的人生,无穷体验,他们,拥有永不会穷尽的生命。
小光白生生的脚并不纤弱,双腿也不像女人,只是未免瘦骨嶙峋。涂抹着不符合我这老古董审美的妆,什么红色液体滴一滴在眼睑处,顺弧度淌落,在两腮边凝固,形状似镰刀,又仿佛魔鬼的獠牙。他邀请我同他一起走,表情淡得很,“木先生,请兑现你的承诺吧。”
我记得,可我偏要装傻。微笑道:“我答应了你什么?”
小光与我并肩走在足以将人融化、将一切挥发的阳光里,抬头张望:“木先生答应了我来见我时,要陪我散步,好好说说话。你记得,我能看见你的记忆。真像个小孩子啊,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人。”
“你觉得小孩子很傻吗?”
“我又没见过小孩子,哪里会评判呢?可是有些话,有些事,是只有小孩儿说得出来、做得好的。然而你晓得,这个世界运行依靠的是成人的规则。”
“哦。是这样啊。”
.
见小光的第一面就是像此刻我走在路上所看到的这样,我无法判断经过我的、和我说话的都是什么。路灯也许是人,踩过的草随时会变成人,有女儿骑着父亲脖子开开心心哼着歌,下一秒暴躁的父亲也许会变成小飞机把女儿火速带走:“不要玩了!我肚子快饿扁了!”伴随着冲力被这父女无情抛弃在原地的气球,无声地转两个圈,“砰”一声恢复原状,自半空跳下,蹲在路边生闷气:“老子不玩了,丢下我很好玩是吧?”我路过他时,也许能看见他在自己的设置板块划拉着:我的愿望是成为什么什么,我的能力是什么什么,我希望碰到什么样的人,预计会是怎样的成长路线……
我厌倦了向小卖部老板强调:“我要一只锅铲。对,一只锅铲,请不要给我人变的,动植物变的也不可以。”
很害怕搬回去后一觉醒来,发现锅里躺着盆食人花,虽然造不成什么威胁……可这是精神强暴。
“唉,对商家有点信心吧?好歹我们也是在生产的哦。生产是不会停下的,至少你在饭店里没有吃过变成猪的人吧?那可是犯罪,小哥!”
够了,够了,别说了。
揉着太阳穴,手上提一只塑料袋,推开店门出去时,一切景象都和千年之前没有什么区别。飞行器满天飞,由于城市不能快速行驶,都慢悠悠好似散步。除了天空似乎像画上去的,明快的水彩一样,其他都充斥着、快乐和悠闲,我稍抬头一望,按照我这从1039年前存留至今的家伙的那套计算方法,我醒来时是三十岁,如今也到三十五岁了。
——每天与小光见面,已持续两年时间了。
是没有白天黑夜区分的,一天的计算全凭研究院给我们【意志者】分发的钟表,有时间,有着落,是他们的目的所在。眼睛受了研究院的改造,其他地方也是,基本已与当代人无异,高兴时会是晴天,伤心时阳光总很热烈,需要安静时看到的是下雨,声音渐次迫近耳边。一年四季都能看雪。新闻上一个小孩从出生以来就活在雪里,已经造出一个1370m高的大雪人,还赋予了它生命。
“想睡觉时,木先生,请闭上眼睛。你会笼罩在一片黑夜里。”
我于是见到了空茫的星光。
小光的妆容在黑夜里很温和,望去不过两条黑影。我躺在床上,静静睁眼,看着他。
“那么小光眼里是什么景象呢?”
小光在笑。
我催促:“小光?”
他岔开话题,不像故意,手掌温柔的很,拉开我衣服,抚摸肚皮上的疤痕。我浑身是烧伤的疤,却只有脸上缠了布条,露出双未老先衰的眼睛。
“木先生这伤,是怎么留下的呢?”
手的温度腻了一会儿,自然抽走了,我感到微微的冷。他坐在窗台上,忽地,一滑,整个身子卧在了月光里。能瞥见双足筋的拉扯,滚动,仿佛脆弱,我走上前去把那双冰凉的脚握住。
“木先生,你忘了,我感觉不到冷。”
是啊,可那是冷的,摸得到,怎能不管呢。那是冷的。
“等到世界末日来临,我就在那之间,给你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我期待木先生的故事。也许我也可以给您讲故事。不用太多人,只我们两个,一直讲下去。木先生也可以向我许愿……”
机器人的故事吗?有什么好讲的呢?
末日?回忆?
很俗套啊。
可是我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