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窦太后徙居南宫，已经二年，灵帝并未往省，张矣、谢弼，相继进谏，俱为阉人所阻，事见前文。会灵帝选定皇后宋氏，朝廷称贺，宋氏为执金吾宋哪女，由建宁三年选入掖庭，册为贵人，越年正位中宫，晋封娜为不其乡侯。
后既正位，当然至永乐宫朝见灵帝生母孝仁皇后，（即黄贵人，见第五十五回。）独未闻过渴南宫。既而灵帝天良发现，暗思自己入承帝统，全仗窦太后从中主持，大恩究不可忘，因于十月朔日，率群臣往朝南宫，亲至窦太后前，奉馈上寿；窦太后亦改忧为喜，畅饮尽欢。黄门令董萌，素受窦太后恩眷，至此见灵帝省悟，乐得乘间进言，屡为窦太后诉冤；灵帝乃常遣董萌过省，一切供奉，比前加倍。偏曹节、王甫等，引为深恨，反诬萌谤汕永乐宫，下狱处死，窦太后又失一臂助。灵帝复为阉党所迷，将南宫置诸脑后，不再往朝。越年颁诏大赦，改元熹平。中常侍侯览，调任长乐宫太仆，骄奢益甚，夺人妻女，破人居屋，怨满通衡，甚至同党亦被他侵迫，互生嫌疑；有司始得举劫览罪，策收印缓，下狱自杀。（多行不义，必自毙。）惟曹节、王甫揽权如故，窦太后为节、甫所排，频年抑郁，饮恨不休，嗣闻生母复流死日南，连尸骸都不得归葬，益觉得哀思百结，无限酸辛。（也是自贻伊戚。）古人有言，女子善怀，况如窦太后的始荣终悴，不堪回首，怎能不惬恢成疾，促丧天年？熹平元年六月，竟在南宫中病逝。阉竖积怨窦氏，但用衣车载太后遗骸，出置城南市舍；曹节、王甫，居然入白灵帝，请用贵人礼殡硷。灵帝摇首道：“太后亲立联躬，统承大业，肤方自愧不孝，怎得反降太后为贵人哩？”（还算有些良心。）于是棺硷如仪，举哀发丧。曹节等复欲别葬太后，进冯贵人配柑桓帝，灵帝未以为然，因诏令公卿集议朝堂，特派中常侍赵忠监议。（仍用阉人监议，可见曹节等势力。）时太傅胡广已死，太尉刘宠早经免职，后任又掉换数人，继起为太仆李咸。咸自超迁太尉后，屡患疾病，告假养疴，闻得朝廷集议，欲将窦太后别葬，因即力疾起床，令家人捣好椒毒，取纳袖中，便与妻子诀别道：“若窦太后不得配食桓帝，我誓不生还了！”说着，遂乘舆入朝，遥见群僚已萃集一堂，差不多有数百人，乃下车徐进，按席坐着。好一歇不闻人声，彼此面面相觑，无敢先言，因也暂忍须臾。少顷由赵忠开口道：
“诸公既已到齐，应该即时定议！”坐旁方有人起立道：“皇太后以盛德良家，母临天下，宜配先帝，何必多疑？”咸闻言正中心坎，忙视发言的大臣，乃是廷尉陈球，正思接口赞成，那赵忠已微笑道：“陈廷尉既有此意，应即操笔立议！”
球并不推辞，就取过纸笔，随手草成数行，遍示大众。但见纸上写着：
皇太后自在椒房，有聪明母仪之德，遭时不造，援立圣明，承继宗庙，功烈至重。先帝晏驾，因遇大狱，迁居空宫，不幸早世，家虽获罪，事非太后；今若别葬，诚失天下之望。且冯贵人家，尝被发掘，骸骨暴露，魂灵污染，生平固无功于国，何足上配至尊？臣球谨议。（冯贵人家，尝为盗所发，事在建宁三年。）大众览毕，都无异词，惟赵忠面色陡变，强颜语球道：“陈廷尉创建此议，可谓胆略独豪。”球应声道：“陈、窦已经受冤，皇太后尚无故幽闭，臣常痛心，天下亦无不愤叹。今日为国直言，就使朝廷罪臣，臣也甘心！”这数语更拂忠意，顿时扬眉张目，欲出恶声。咸至是不能再忍，便起语道：“臣意与廷尉陈球相同，皇太后不宜别葬。”群僚听着，方才同声附和道：“应如此言！”（公等碌碌，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忠自觉势孤，未便多嘴，乃悻悻入内，李咸、陈球等也陆续退归。偏是曹节、王甫，尚在灵帝前力争，说是梁后家犯恶逆，别葬璐陵，（即桓帝后。）武帝尝黝废卫后，以李夫人配食，今窦氏罪深，怎得合葬先帝等语。李咸探知消息，因复抗疏力谏，略云：
臣伏惟章德窦后，虐害恭怀，安思阎后，家犯恶逆，而和帝无异葬之议，顺朝无贬降之文；（事并见前文。）至于卫后，孝武皇帝身所废弃，不可以为比。今长乐太后，尊号在身，亲尝称制，且援立圣明，光隆皇柞，太后以陛下为子，陛下岂得不以大后为母？子无黜母，臣无贬君，宜合葬宣陵，一如旧制！臣咸谨昧死以闻。
灵帝览奏，决计依议，始奉窦太后梓宫，合葬宣陵，追溢为桓思皇后。既而朱雀阅下，发现无名揭帖，有“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位苟禄，莫敢忠言，天下当大乱”云云。曹节、王甫，慌忙报知灵帝，自白无辜。有诏令司隶校尉刘猛，从严查缉，十日一比，猛因谤书切直，不愿急捕，迁延至一月有余，未得主名。节、甫遂劫猛玩宕，左迁为谏议大夫。适护羌校尉段顺，班师东归，入为御史中承，阉党素与往来，颇相友善，因此奉诏代猛，受任司隶校尉。当下派吏四出，捕得太学游生等千余人，拘系狱中，逐日考讯，亦无左证，徒累得一班士子，冤苦吞声。曹节等又嘱顺追劫刘猛，旅拾他罪；猛因此落职，罚作左校刑徒。（领为平羌功臣，何苦作阉人走狗？）大司农张矣，调任太常，因与宦官屡有违言，致为所忌，且与段顺争论羌事，积不相容（并见前两回中。）；又有前司隶校尉王寓，依倚权阉，向负有所请托，灸谢绝不允，遂由寓设词构陷，幼免曾阿附党人，罪坐废锢。段顺更欲投井下石，逐免回籍，授意郡县，迫令自裁。免不胜惶惧，因致书谢顺道：
小人不明，得过州将（司隶管辖河南、维阳、三辅、三河、弘农七郡，夹回籍经过，故书称州将。），千里委命，以情相归。足下仁笃，照其辛苦，使人未返，复获邮书。恩诏分明，前已写白，而州期切迫，无任屏营，父母朽骨，孤魂相托，若蒙矜怜，壹惠咳唾，则泽流黄泉，施及真宾，非炙生死所能报塞。夫无毛发之劳，而欲求人丘山之用，此淳于免所以拍牌仰天而笑者也。诚知言必见讥，然犹未能无望。何者？朽骨无益于人，而文王葬之，死马无所复用，而燕昭宝之，党同文、昭之德，岂不大哉？凡人之情，冤则呼天，穷则叩心；今呼天不闻，叩心无益，诚自伤痛，俱生圣世，独为匪人，孤微之人，无所告诉。如不哀怜，便为鱼肉，企心东望，无所复言。
顺得书后，也觉得心生侧隐，不忍害灸，乃伤州郡好意看待，送奂西归。
免既返敦煌，闭户着书，不闻世事，才得幸全。未几又由中常侍王甫，察得渤海王悝，与同党郑飒、董腾交通，密告段顺，使他从速查究；顺又奉命维谨，再兴大狱，惨戮多人。这渤海王悝，系是恒帝亲弟，前曾袭封兹吾侯，（桓帝系旅吾侯翼长子，入嗣帝位，故令弟惺袭封，事见前文。）嗣因渤海王鸿，身后无子，乃令懊过继，承鸿遗封，得为渤海王。（鸿为质帝生父，即千乘王伉孙。）桓帝延熹八年，有司奏怪有邪谋，因降惺为痪陶王，只食一县；懊潜谋复国，尝使人入都钻营，贿托中常侍王甫，代为申请，得能仍复旧封，当谢钱五千万络，王甫满口应许。既而桓帝驾崩，遗诏赐复惺封，懊喜如所望；惟探得复封原因，乃是桓帝顾念亲亲，有此遗命，并非由王甫代为转圈，于是将五千万钱的原约，视为无效。哪知甫贪婪得很，屡遣心腹吏向怪索钱，始终不得如愿，乃阴伺惶过，为报怨计。
先是朝廷迎立灵帝，道路曾有流言，谓渤海王怪，恨不得立，蓄有异图，当时亦无暇详究；后来中常侍郑飒，与中黄门董腾，串通渤海，常有书信往来，为王甫所侦知，遂令段顺出头告发，收郑飒等，送北寺狱，锻炼周章。尚书令廉忠，也是王甫爪牙，阿附甫意，诬奏郑飒等谋迎立埋，大逆不道；再经曹节从旁证实，不由灵帝不信，立即诏伤冀州刺史，拘怪下狱；复遣大鸿胪、宗正、廷尉三官，同赴渤海，逼惺自尽。懊有妃妾十一人，子女十七人，伎女二十四人，皆系死狱中。就是傅、相以下诸僚属，亦责他辅导不忠，冤冤枉枉地杀死多人。郑飒、董腾，既由廉忠指为祸首，哪里还能生活，自然一并受诛。（飒应处死，余实可怜。）甫得进封冠军侯，曹节亦增邑四千六百户；宫廷内外，要算曹、王二宦官权势最盛，父兄子弟，并为公卿列校，牧守令长，布满天下。
节弟破石为越骑校尉，贪淫骄纵，探得营吏妻有美色，即胁令献入，营吏怎敢违抗？只好与妻诀别，嘱使前往。哪知妻却有烈性，晓得三从四德，执意不行，结果是服毒自尽，完名全节。（可哀可敬，惜乎姓氏失传。）破石闻知，尚责营吏防守不严，革去职使。看官你道是冤不冤呢？惨不惨呢？（艳福原难消受，况是一个寻常营吏。）熹平二年，春季大疫，病死甚多，夏季地震，海水四溢；灵帝不知反省，往往归咎大臣，太尉李咸免官，进司隶校尉段顺为太尉，司徒桥玄、许栩，司空许训、来艳、杨赐，先后任免，命大鸿胪袁魄为司徒，太常唐珍为司空，频与宦官通同一气，故得超迁。魄系故太尉袁汤第三子，承父遗荫，少历显宦，中常侍袁赦，认与同宗，常相推重，所以魄得进列三公。珍乃故中常侍唐衡弟，显是宦官亲党，台辅诸公，并作群阉耳目，国事更不问可知了。（堂堂宰辅，援系腐竖，可耻孰甚！）会稽人许生，首先发难，自称越王，传檄四方，指斥时政，不到月余，聚众万数，东攻西略，占夺了好几座城池。诏令扬州刺史减曼，丹阳太守陈黄，并力剿贼，好多日不能扫平。许生反僧号阳明皇帝，连败官军，还是吴郡司马孙坚，具有智勇，召蓦壮士千余人，作为减星、陈黄的先驱，才得一再破贼，捣入会稽，泉下了许生头颅，敬定东南。（孙坚始此。）但已是两年扰乱，被难的人民，害得十室九空，试问从何处求偿呢？灵帝方宠信宦官，听令横行，管甚么民间疾苦？四府三公，又多仰阉人鼻息，专严党禁，且议出一种钳制吏职的规条，叫做三互法。凡世俗有姻谊相关，及两州人士，不得交互为官，名为革除情弊，实是杜绝朋党。自是选用牧、守以下，辄多禁忌，辗转需时。幽、冀二州，屡有寇患；鲜卑骑士，出没塞下，庸吏被黜，狡吏乞休，往往悬缺不补，防务更坏。议郎蔡邕上书进谏道：
伙见幽、冀旧壤，铠马所出，比年兵饥，渐至空耗；今者百姓虚悬，万里萧条，阀职经时，吏人延属，而三府选举，逾月不定，臣窃怪之！论者每云当避三互，不得不出以审慎，愚以为三互之禁，禁之薄者，今但申以威灵，明其宪令，在任之人，岂不戒惧？顾斤斤然坐设三互，自生留阂耶？昔韩安国起自徒中，朱买臣出于幽贱，并以才宜，还守本邦，又张敞亡命，耀授剧州，岂宜顾循三互，继以末制乎？三公明知二州之要，所宜速定，当越禁取能，以救时敞，而不顾争臣之义，苟避轻微之科，选用稽滞，以失其人。臣愿陛下上则先帝，镯除近禁，其诸州刺史器用可换者，无拘日月三互，以差厥中，则责成有属，而边境可期宁谧炙！
书奏不省，邕亦不便再谏，只好容忍过去。惟邕字伯嘈，籍隶陈留；六世祖勋，前汉时曾为郿令，嗣因王莽篡位，弃官入山，高隐以终；及琶父棱亦素行清白，段溢为贞定公。邕事母至孝，与叔父从弟三世同居，不分财产，乡里交相推美，名重一时。又平居博览书史，兼及术算、音律诸学，雅善鼓琴，植帝时五侯骄态，征邕入都，欲命他鸣琴悦耳，邕行至僵师，称疾折回，不肯赴召；至桥玄为司徒，辟为椽属，方才应命。未几受官郎中，校书东观，又未几迁为议郎。邕因五经文字，拾自烬余，沿讹袭谬，疑误后学，乃与五官中郎将堂黔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碑等，奏请正定六经文字，灵帝本好经学，当即依议。邕即手录五经，用古文篆隶三体，依次缮成，镌碑刻石，竖立太学门外，使后学得所取正；于是中外士子，多来幕写，每日车马杂沓，填塞街衡。（通经所以致用，徒正书法，实为末事。）灵帝亦自造《皇羲篇》五十章，颁示天下；又使能文善赋的生徒，待制鸿都门。嗣且如能工尺犊，（书板为腆，长一尺，所以抄录辞赋。）及善书鸟篆，亦引召至数十人。侍中祭酒乐松、贾护，又招徕了许多俗士，使他奏陈间里趣闻，冀动上听。果然灵帝年少好奇，看了这班俗士奏本，好似燕书邹说，无奇不搜，乐得朝彼暮阅，消遣闲情；一面伤使源源续陈，优给糜汽。还有几个市贾小民，不知他如何运动，得称为宣陵孝子，名闻廊庙，居然受拜郎中，暨太子舍人。（好造化。）永昌太守曹鸾，痛心时事，以为收揽俗子，何如赦有名流？乃特为党人申讼，书中有云：
夫党人者，或者年渊德，或衣寇英贤，皆宜股肚王室，左右大酞者也。
而久被禁锢，辱在涂泥；谋反大逆，尚蒙赦宵，党人何罪，独不开恕乎？
所以灾异屡见，水早涛臻，皆由于斯；宜加恩放有，以副天心！不胜万幸。
有将此书呈入，还望灵帝俯首采纳，立赦党人，不意赦书并未下降，堤骑却已到来，竟令鸾缴出印缓，被去冠带，平白地加上锁链，牵入槛车，送至槐里狱中。槐里令且奉诏审问，阴承风旨，刑讯了好几次，打得曹鸾皮开肉绽，体无完肤。鸯又气又痛，绝食数天，一道忠魂，速归冥府。灵帝还说应该处死。
更下诏州郡，重申党禁，坐及五族，连门生故吏的父子兄弟，亦须免官禁锢，不准起复。这真是错中加错，冤上添冤了！古人说得好：“天视由民，天听由民。”当此政刑两失，民情愤郁，怎能不上感天心？俄而疾风暴雨，俄而震雷陨雹，禾稼受害，大木皆拔；最奇的御殿后面，槐树被风掀起，又复倒竖；灵帝也觉惊心，下诏引咎，且令群臣各陈政要，伸见施行。蔡邕！因复上封事道：
臣伏读圣旨，虽周成遇风，询诸执事；宣王遭旱，密勿抵畏，无以或加。臣闻天降灾异，缘象而至，霹雳数发，殆刑诛繁多之所生也。风者天之号令，所以教人也。夫昭事上帝，则自怀多福；宗庙致敬，则鬼神以着；国之大事，买先祀典，天子圣躬所当恭事。臣自在宰府，及备朱衣，迎气五郊，而车驾稀出；四时至敬，屡委有司，虽有解除，犹为疏废。故皇天不悦，显此诸异。《洪范传》日：“政悖德隐，厥风发屋折木。”坤为地道，《易》称安贞，阴气愤盛，则当静反动，法为下叛。夫权不在上，则雹伤物；政有苛暴，则虎狼食人；贪利伤民，则蝗虫损稼；且本年六月二十八日，太白与月相迫，兵事恶之，鲜卑犯塞，所从来远炙，今之出师，未见其利。上违天文，下逆人事，诚当博览众议，从其安者。臣不胜愤葱，谨条陈七事以闻。
七事大纲：一肃祭祀，二纳忠谏，三求贤才，四去谗人，五屏浮士，六严考课，七惩诈伪，通篇约有数千言，不及细录。灵帝积迷不返，怎能悉见施行？
但至初冬迎气北郊，总算车驾亲行，此外如宣陵孝子等，已授太子舍人，到此乃出为丞、尉罢了。小子有诗叹道：
信谗慢谏最堪忧，七事徒陈愿莫酬；果使见机宜早作，多言无益反招尤。
是年秋日，更发兵北讨鲜卑，蔡邕又伸前议，谏阻北征。欲知灵帝是否肯从，且至下回再叙。
窦太后徙居南宫，虽由自取，然于窦武、陈蕃之欲诛权阉，太后固未尝与谋；曹节、王甫非不知太后之无能为，但既杀窦武，不能不归狱太后，为斩草除根之计；其所以逼徙南宫，不即害死者，尚恐清议难逃耳。然灵帝为太后所援立，应知感念旧恩，入宫一渴，又复绝迹不朝。至于太后投后，且因阉竖之议为改葬，瞻顾仿徨，微陈球之抗议于先，李咸之赞同于后，几何不令太后之遗恨无穷也！蔡邕一文学士，所陈奏议，未始非守正之谈，然或嫌迂远，或涉虚浮，才有余而忠不足，吾于邕犹有余憾焉。但曹鸯一言而即遭掠死，国家无道之秋，固未足与陈镜论者。邕之所失，在可去而不去耳，文字之间，固无容苛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