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三生石下彼岸一株。
千百年来,有无数的爱恨从这里决别,曾爱而不得的人却变成离人,而怨偶却要厮守终生。这世间的感情谁又说的明呢?
他们或拿起刻刀在石上镌刻,刻刀无柄,刺破了手,鲜血自掌中蜿蜒而下;他们或凝望三生兀自垂泪,年年复年年,离人精泪填满忘川;或有痴情人不愿投胎,跃入忘川,化作厉鬼留守冥间,等待百年后爱人的身影。
我静静长于三生石下,离人血泪将我滋养,我终究是通了灵。
我是冥间唯一的白色彼岸花,无人知晓我的来历,无人为我取名。我孑然一身,何谈牵挂?若要说有何期待,那便是期待能早日化形,若来日能位列仙班,更是甚好不过。
我日也盼夜也盼,盼啊盼,终于盼来了我的劫难……
忘川河畔,又是一对痴男怨女,哭哭啼啼刻下了姓名,纠纠缠缠跳进了往生门。
数年来,不是没有此般情境。上一世未能与恋人相爱,下一世却缘分已尽,三生石上再也无二人姓名,于是不管不顾,用三魂五魄也要刻下来世姻缘。
我本该心中漠然,司空见惯。可不知为何,我稍有触动。许是女子泪水太过苦涩,滴落在我的花瓣上,声声泣血,叫我实在难过。我伸出一瓣花,依依靠在三生石上,恸声大哭。
我想我只不过一株无心之花,不料却有潺潺泪水流下,我定睛一看,原是我不知何时化作了人身,此时泪已濡湿白裙。
我痴痴不知反应,身前却有苍老如枯枝败叶之声传来,只听得她说,“痴儿,化灵千年,却到如今才悟了凡情。”
我寻声望她。来者一身黑袍,身躯佝偻,宽大袍子遮住面容,不可得见真容,唯独露出一只枯槁的手握住手杖。原是孟婆。孟婆这个名号,不记得是谁所起,只是路过众鬼皆如此唤。
待看清是谁,我哭腔问道,“悟了凡情,可能位得仙班?”
“嗬嗬嗬,小丫头到会异想天开,此番便妄想位列仙班,自然绝无可能。”孟婆笑声阴恻恻,把我激得浑身不自在。我正恹恹不欲理会,她却又回:
“万物生灵,自然都是要历劫的。”这道声音在我听来无不悦耳,我心中雀跃,反问她,“那渡过劫,我就能成仙?”
孟婆喃喃说了什么,我没再细听,揣着满心喜悦,不甚灵活的在原地手舞足蹈。只是后来,我才知晓不是万物皆需孟婆亲自带下凡间历那劫难,只不过一个我而已。
我一路跟着孟婆走,一路四处瞅。从前我扎根在忘川河畔,从不知冥界如此之大。我回头看看,忘川河前是黄泉路,黄泉路旁是彼岸花,只是那颜色与我不同,那是血一般的鲜红,成片成片的盛开,我不由怅惘沮丧,自开灵以来我竟从未见过另一株白色彼岸花。
我幽幽转头,此时已走上了奈何桥,奈何桥横穿忘川河,有多长我不知晓,只知我看不见桥上迷雾尽头。前方孟婆脚下如飞,手中长杖敲得桥面咚咚响,嘴里哼着一首不成调的小曲,“一步难,一步往;难一步,往一步……”嗓音好似迷雾一般飘忽不定。
我默默然跟随,河中恶鬼鬼哭狼嚎,河边摆渡人静默撑船。往常没有到过河中央,不知道竟有如此多恶鬼。吓得我心惊肉跳,可胸腔中没有心跳,只听得前方手杖咚咚的响声,我于是勉勉强强将它充当我的心跳。
忘川彼岸是望乡台,望乡台后是往生门,往生门边是地府。
我听见望乡台上鬼哭狼嚎,我看见男男女女磕头拜别人间,我看见鬼差为鬼魂灌下孟婆汤,送进往生门。
我为眼前场面惊奇不已,看着台上三个大字,“望乡台,”
“望乡台有何用途?”此话问孟婆。
孟婆没作停顿,一步一响的走,答,“将要投胎前,依照惯例,鬼魂要在望乡台在看看人间,好断了对前世的留恋。”
我努力探头望向望乡台,也想看看人间,可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片灰蒙蒙,我不由泄气。
孟婆停了脚步,转过身,我感觉到她似乎别有深意的凝望着我的双眼,“走罢。”我不再四处望,乖乖巧巧跟上孟婆的脚步。
路过地府,黑白无常正勾着几只小鬼往里走,我晓得这是要将他们带到判官前审判。千年来鬼差与我闲谈时也曾提过一二句,我略感无甚有趣,于是我头也不回,没多瞧一眼。
地府侧有一片空荡荡的荒地,我微愣,一瞬间竟有淡淡的熟悉,可总也记不得,于是抛之脑后。
我知道往生门,但我从未见过往生门是何种模样。往生门啊,原来不单单一道门。
我惊叹不已,孟婆沉着道,“往生六道,即天人道、生人道、阿修罗道、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你且走生人道。”
我懵懵懂懂,不得其解,“何为生人道?”
“生人道,即凡人道,凡人道往人间。人间有八苦,你此去,只需要历尽七苦足已。”孟婆昂头,注视面前往生门,我心中很是奇怪,即便孟婆抬起头,我也看不见她的模样。
我看向那六道门,门后何种景像是看不着的,我能见到的只有明亮刺目的白光。我只迟疑一瞬,便无所畏惧,提起裙裾,跨进门中。
我不知道为哪般,离去前回头一望,我看见孟婆微不可见往前一步,我看见她口中轻语。我暗暗想,她大抵是舍不得我的,就像我舍不得这生活许久的冥界一般。
我看见我面前一片混沌,天旋地转,一阵恍惚中,我失去神识。
…………
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孟婆无言注视离去的她,枯槁的手紧握手杖,细看之下,手杖上刻着无数彼岸花,纹路细微,几不可见。
看着她离去前那一回眸,孟婆不禁往前一步,正如她所想,她心有不舍但无可奈何。
孟婆口中兀自轻语,轻微到风过即逝,虚无飘渺。隐约可闻她说,“清玄,我待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