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一觉醒来,便见蓝萱坐在床榻边。
“妹妹,醒了?”蓝萱展颜一笑。
“姐姐?”依依蹙了蹙眉,抬手揉了揉额头,“我是怎么了?头有些痛。”
“不妨事的妹妹,你是受了风寒,生了一场小病。大医给开了药,再吃一剂便可无恙。”一手端来汤药要喂依依。
依依脸一红,忙着起身:“姐姐,我自己来便可。”
“怎样?可好些了?”
“嗯,头真就不痛了。姐姐,这药甚是管用。”
“妹妹,你是想起来走走,还是要再歇会?”蓝萱收了碗,拍拍依依的手道。
见窗外鸟语花香,莺飞燕舞,晓风清清,一派无边的春色。
“姐姐,你陪我去桃林走走可好?我不知怎的有些闷得慌。”
“嗯,现下桃花正好,我们赏赏去。”
两人欢欢喜喜穿过花厅来到庭院。看着弱柳扶风的依依,蓝萱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引得依依羞涩不已,一边轻轻推了一下蓝萱,一边浅浅地掩嘴而笑。蓦地,一个白色身影,一下闪进依依的眼角!玉兰树下,一个头戴白玉冠,墨发如漆,随风飘扬的白衣公子,正专注地执着白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依依情不自禁悄悄转过头,借着挽鬓发,匆匆瞥了一眼……好一个芝兰玉树朗月入怀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不由自主,依依的心怦怦直跳,脸“腾”地烧将起来,顿时手足无措,慌慌忙忙举起衣袖挡脸,遂又羞赧地低垂下头,脚步也有了些凌乱,恍恍惚惚被蓝萱牵着往桃林而去。
白衣公子此时方缓缓抬起头,痴痴地看着依依的背影,脸色愈来愈苍白,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睛却泛起了甜甜柔柔的笑意……
依依……
“公子。”高畅不知何时出现了,皱了皱眉,微微叹了口气,“公子可放心了?依依姑娘安好。你也回房歇息歇息吧。”
白衣公子点点头,在高畅的搀扶下回了内室。
“高畅,明日你与依依他们一同回桃源村,不要再出来了。”白衣公子顿了顿,轻声说道,“你们帮我好好照顾依依。”
“公子……公子你忘啦,我可还是皇上的密探呢,我与你一起回京城。”
“也罢,等诸事完结你再回。”白衣公子愣了一下,淡淡说道。
“公子!我也与你一起回京城!我不去桃源村了!”江河哭着冲了进来,“你休想赶我走!我还要去见老爷的!”
“江河,不可胡闹!你不愿去照顾依依了?”白衣公子一眼扫过去。
“不,不,公子,我愿意照顾依依姑娘!她是极好极好的人!是你心尖尖上的人!你待她更甚于自身性命!我们都知道!可我也要服侍你呀,离了我,你哪行呢?再说了,我还是你一手捡回来的,我不跟你跟谁呀。”江河抹着泪,撇着嘴,吸溜了一下鼻子,心里难受得很。
“不行!你照顾依依便是照顾我!依依……依依身边有你们我才能放心!”白衣公子突然揪紧了心口,脸色煞白,缓了缓,方才说道。
“公子你怎么啦?”高畅和江河同时抢上来。
白衣公子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公子……”
“休要再多言!”语气冰冷决绝。
“江河,我们出去吧……让公子好好歇息歇息。”高畅狠狠地闭了闭眼睛,轻声阻止了江河,小心给公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看江河已给公子盖好了锦衾,两人便慢慢走出了房门。
“高畅大人,公子他……此去真的就凶多吉少了吗?”
高畅慢慢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两行泪水滚落了下来。
“公子!老爷!”江河呆了呆,仰天喊了一声,赶紧捂着嘴,跑开了,可哭声还是远远传来。
高畅喟然长叹,一拳狠狠地砸在爬满了铁线莲的廊柱上,洁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惊起了两只黄鹂高高飞远。
“妹妹,我们明日便回桃源村吧?”蓝萱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依依。
“桃源村?这么快吗?明日就回了?”依依一脸愕然。
那我是不是见不到他了?
“我们都出来好些日子了。怎么?你这个族长竟想着游山玩水,不打算回去了?”
“族长?我是族长?我怎的竟是忘了?”依依茫然问道,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确是我们的族长啊。你自己看看你怀里的赤灵笛,它可是族长的信物?寻常人岂可触碰!”
“赤灵笛?”依依依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翡色玉笛,摩挲着,恍恍惚惚的,有些不敢相信。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会忘了一些事,慢慢就能记起了。不妨事的妹妹。”蓝萱目光躲闪。
“嗯。”依依点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桃花也不想看了,索性在一块石上坐下来。
“姐姐,方才那个……那个……”依依羞得开不了口。
蓝萱见依依脸若朝霞,心中暗叹了一声:“妹妹,你是说那个白衣公子吗?他是张大人呀,高畅的公子。”
“噢……”依依只觉得头脑甚是迷糊,兴许真是生病的缘故吧,好些事情竟是想不起来了。念及至此,心下渐渐就生起了一种酸涩的感觉……
“妹妹,你怎么了?”
“姐姐,我……唉,没什么。”
蓝萱见依依欲言又止,便说道:“妹妹,要不我们回去了,收拾收拾包袱,明日也好启程。”
“嗯……好……好的。”
走了,或许就再也见不着了吧……
听雨斋依依内室。烛火高照,蓝萱给依依掖好锦衾:“妹妹,你早些就寝,养足精神,明日我再过来。有需要就叫一声,外间有丫鬟。”
“嗯,知道了。多谢姐姐。姐姐也早些回去安歇吧。”
蓝萱见依依笑得很乖巧,又一副准备安睡的样子,料想不会有什么意外,便放心地离开了。
夜已深,依依依然毫无睡意,眼前总掠过白天那个白衣公子的身影,虽说只是轻轻地看了一眼,那白玉般清俊的容颜却如一道光,深深地扑入了心湖,搅起了烟波浩渺,挥也挥不去……也……不想挥去……
直到鸡鸣时依依方酸酸甜甜地叹息着进入了梦乡。
……
一番折腾,终是停下来了。
“公子?”江河轻唤了一句,见公子眼皮微微动了动,方放下心来。
江河和高畅两人轻手轻脚为白衣公子换下早已被冷汗湿透了的中衣。
看着床上那个软塌塌的人,手里仍紧紧攥着他视若性命的同心结。高畅和江河脱力地跌坐在圈椅上,面色苍白。他们眼眶泛红,呆了许久。公子一整晚紧咬牙关,没有哼过一句!他们却根本不敢去想那到底有多痛!
公子啊公子,你这是何苦?!
江河一遍遍抹眼泪,却是再也不敢哭出声来。
翌日,春光明媚。仿佛是一夜之间,山茶花便满山遍野竞相开放。三三两两的人群或游春赏景,或在郊野放纸鹞,满眼尽是满溢欢笑的红男绿女。江边浅水处,芦苇正鲜嫩丰美,数对野鸭相互梳羽嬉戏,不时划开水面,漾起一片水花,波光粼粼。
江堤两旁柳树柔柔低垂,丝丝缕缕随晓风摇曳,缠绵复缠绵,依依又依依。柳树上的燕子也双双徘徘徊徊,飞舞不去……
依依呆呆坐在马车上,一路黯然无言。身边是心慌意乱的蓝萱,江河愁眉苦脸在前头骑着马,追风与他并行而走,后面则是十几位锦衣卫兄弟。
清风细细,芳草萋萋,春雁离离。
白衣公子、高畅和木土司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程又一程……
车轮一圈一圈徐徐驶过,马蹄“嘀哒嘀哒”一声一声……一声一声敲在离人心窝……
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白衣公子浑身震颤,踉跄地追了两步,终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双手紧握,脸色惨白,嘴唇抿紧,双眸黯淡,只有长长的睫毛抖了又抖……
依依保重……依依安好……
追风一步一回首……一步一回首,突然前蹄高高扬起,向天一声悲嘶,两行泪水溢出眼眶,随后狂风般奔驰而去……
一种莫名的惆怅缠缠绕绕,依依再也忍不住了,微抖着手掀开车帘,透过滚滚红尘,远远地向那个白衣公子看了一眼……看了一眼……看了一眼……
如芝兰玉树!若朗月入怀!于众人中格外耀眼!却又格外沉寂!格外孤单!格外地……让人心疼!
如此美好的人,如此孤寂的人,往后或许便再也见不着了吧……
眼前掠过玉兰树下衣袂飘飘的他端坐在案台前,手执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的一幕……
如此美好的人,如此孤寂的人,往后真的便再也见不着了……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依依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双手紧握,柔弱的身子已无力支撑,重重斜在了马车上,一怀哀怨的思绪,凝结成眼泪,早已潸然而下……
蓝萱脸色苍白,犹如百爪挠心。
妹妹呀妹妹,你可知道你这样一来公子得受多大的罪吗?!
公子啊公子,千条路万条路你怎的就偏偏要选这样一条?!
相思相望难相亲!敢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此后一别关山千里,应是再也不能见到如玉莲清雅,如明月皎洁的人儿了,应是再也不能为她细画眉轻贴额花了,应是再也无法沉醉在她偷偷呆看着自己的甜美里了,应是再也无法和她赏花看月了,应是再也无法和她抚琴赋诗了,应是再也无法握住那缕缕缱绻心头的青丝了,应是再也听不到她深情低唤的那一声“檀郎”了……
“依依!……”白衣公子压抑地低吼了一声,撕心裂肺得令众人心颤!
万箭穿心的痛他再也挺不住了,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眼前一黑,人也直直栽了下去……
注:*出自《九歌?湘夫人》战国?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