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乘只觉此刻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从那一串也许会有也许不会有的糖葫芦开始,从令仪说那个小毛头是自己长辈开始,甚至,从他第一眼看到阿衍开始。
他自出生以来,距今已将近十六万岁,按现存的六界生灵的年岁来算,已可自称一声“老朽”——而那些只有几千岁寿数的草木仙听见这一长串数字总不免要掩面哭泣一番——你们比老,何苦拉我们作陪?
然而,这仍不能阻止长乘仍时常如七八岁小儿一般,一忽儿笑得前俯后仰,一忽儿又哭得撕心裂肺。
这全是夜卿惯出来的——令仪心道:重茂也是夜卿亲自养大的孩子,就全没这些毛病,虽是调皮了些,那也是随了夜卿的缘故。果然,带孩子这件事上头,本神君的言传身教是必不可少的。
但听得楼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令仪朝阶下一挥指,月光推开薄雾,结在他指间,化作飘飘袅袅的数层浅藕色纱幔。
淡淡的菊香穿透纱幔而来,客人已到。
长乘立时噤了哭声,自觉无趣,向阿衍道:“我没事了。”
阿衍点点头,道:“小公子,明天我一定给你买糖葫芦来吃。”
长乘一扬下巴,摆出了十足傲气,道:“不。”
客人站在纱幔之外,却毫不认生,朗声道:“老板不亲自出来迎客吗?”却非倨傲的语气,反带些相熟的笑意。
令仪道:“有缘一叙,已是难得。见或不见,并无区别。”
客人道:“都让我进了这酒馆,老板却避不见客,我想,定是老板偷偷藏着什么宝贝。此刻一见,果不出所料,老板手中那枚梦贝确实不多见啊。”
令仪心中一惊,握紧拳头,将梦贝掩在掌心之下。
阿衍声音极轻极轻地问道:“梦贝?梦贝是什么?小贝壳的名字,就叫做梦贝吗?我以前却从未听过。”
却听得那客人笑道:“尊主说得没错,这便是九霄梦泽的梦贝,而且,是由神的灵识结成的梦贝。虽说隔着纱幔瞧不准确,不过,它周身泛着金黄灿烂的光芒,还是位正神的梦呢。”
阿衍道:“什么是九霄梦泽?什么是正神?神还有正或不正之分?——哦,我叫阿衍,不叫尊主。多谢你为我解答。”
他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惑,一时还未能尽诉,但觉腰间被温软的手掌轻轻一推,足底腾空而起,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飞出阁楼之外。
一团飞云轻柔地降落下来,稳稳地将他接住,他只觉身子轻盈无比,连惊叫声都忘了,只新奇地俯瞰着这一座城。
“长乘,陪阿衍去玩吧,玩得尽兴了再回来。”
待长乘携着淡烟轻云和阿衍一齐飘得远了,令仪将袖一挥,隐去纱幔,向那人道:“你既知他曾是魔域尊主,见他如今模样,便当知道这身份断不能轻易说与他知。”
只见那人身披宽大霞衣,眉眼间甚为素淡,如瀑般的长发随意地散落下来,只看打扮,竟分不清来人是少年还是少女。
客人执礼道:“海神大人安好。”
令仪道:“你是谁?”
客人从腰后甩出一段卷着金色宽边的红绸,轻轻一扬开,笑嘻嘻向令仪道:“海神大人,我们合作一下呗!”
令仪瞥了一眼那红绸,只见上面写着“好梦有贩”四个字,心中一沉,良久,方淡淡道:“忘忧酒馆中只有酒。”
那人却道:“大人的酒,多半是用凡人的梦酿成的。大人你看,我得了好梦贩给你,你酿成酒,再售出去,岂不比日日等那不知会不会来的有缘人便宜得多?”
令仪眼神一凛,道:“你认识梦神?”
那人笑道:“我不过一介凡人,岂会认识大名鼎鼎的上古神君?”
说完,坐在台阶上,半侧着身子,道:“这样吧,海神大人,我同你讲个故事呗,免费的,不着你一分钱,这总是个划算买卖吧?”
令仪斟了一盏茶递与那人,道:“既是有缘来了,便留下故事再走吧,若是好故事,忘忧佳酿定当亲手奉上,绝不亏待了客人。”
那人道:“大人,说好了,你听了我的故事,就算是我朋友了啊!”
令仪道:“我不与任何人交朋友。”
那人道:“没关系,这个故事很长,我有很多时间可以同大人谈条件。”
说罢,从红绸之后掏出一个小玩意儿放在几案上。
原来那红绸之后还藏着一只拇指大小的紫红色葫芦,只见那人双拳紧握在心口处,左手两指上悬而右手两指朝前面的方向微曲:“慰吾之灵,长乘其思。”
不消片刻,紫红色的小葫芦旋转着上升在空中,一时金光大盛,天地都黯然失色。
小葫芦越转越快,渐渐瞧不清形态,隐约间似乎有一块冰晶从中跃出。
客人伸出手掌,将那冰晶接在掌心,拿到令仪眼前,道:“海神大人,这便是我要说的故事,完好无损,你瞧好哦,收了货可就赖不着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