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生而为神或修炼得道的仙君之中,虽不乏少年老成者,却少有似长乘这般暮气深重的小公子,明明才一千岁,放在众神之中还是小屁孩儿一个,可只要一提及自己的出身,便如同槁木寒灰一般。
夜卿问道:“为何?”
长乘答:“夜卿大轮有所不知,我的生父,乃是魔域的无衍大君。”
“是魔又如何?”
长乘一愣,没料到夜卿会这般反问他,半晌,方道:“六界之中,唯神魔最是势不两立。神魔生下来的孩子,或是早夭,或是灵魄残缺不全,无法得享天年。”
长乘忽然抬起头望着夜卿,一双眼熠熠生光,眼神中满是不确定。
他嗫嚅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问道:“夜卿大轮能瞧出我的灵魄吗?”
天界的星夜是宝蓝色的,深湛、闪耀,可万千星辉也比不上此刻长乘眼中的殷殷期待。
夜卿一怔,笑道:“小公子的灵魄很完整,将来一定有好福气。”
“大轮此言当真?可我毕竟是......”
“小公子为何如此在意神魔之分?天地之生灵,并没有绝对一说。你如今看我,能看出我是神是魔吗?”
夜卿落下一步棋,颇有深意地看了长乘一眼。
长乘有些不解:“夜卿大轮是上古之灵,是天地之气化生的灵,自然是神,是同我母亲一样的正神。”
夜卿笑问道:“这‘自然’二字却从何说起?你既说了,我是由天地之气化生而成的,那我想请教小公子,天地之气,分清阳之气和浊阴之气,上而成神,下而入魔,若是合而一体,却如何辨别这清、浊、神、魔?”
“我......我不大懂大轮的意思......”
“旁人看来,我既是神也是魔,可在我看来,我既非神,也非魔。”夜卿捻起一颗棋子,望向远方星汉无尽处,道,“我只是我自己。”
长乘猛然间想起,在他刚懂事的时候,那时母亲还时常陪伴在他身边,为他解答他心中那一方小小天地的疑惑。
对于尚是小儿的他来说,太昊宫就是全部。宫殿不大,主殿之后三进院落,前后都是竹海。主殿的正中央,是一尊高高大大的石像,所雕绘的正是天帝。
小小的他仰起头,黑眸流转,而天帝沉静的面庞似乎也在凝视着他眼底。
“母亲,世间真有神灵吗?”
“当然是有的。”
“母亲,世间若有神灵,会在何处?”
“在距离魔最近的地方。”
“如此,岂不是说,神的身边......”
“即是魔。”
这是他来到这世间上的第一堂课,这堂课的名字叫作神魔相生,无二无别。然而,在他往后的道路上,无数的声音提醒着他,神和魔是两相对立的。
其实,神和魔究竟有什么分别,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说到底,每一个生灵,都只是自己而已。
长乘低头想了想,觉得很有必要感谢一下夜卿的指点,却见夜卿不知从何处摇出一柄金线团云绘的折扇,于掌心中轻轻一敲,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起身欲走。
“夜卿大轮有事要走吗?”长乘有些不舍,心中实有许多疑惑等待解答。
夜卿笑了笑:“一千年前,有一位小朋友被令仪卖到冥界望乡台帮鬼魂断去三千烦恼丝,说好要早些接他回来的,我差点又给忘了。”
“一......一千年......”长乘一吓,心道:这位海神大人真是狠心呐!
夜卿道:“小公子,方才其实想拜托你一件小事,不过今日你既没见到令仪,那便算了。”
“夜卿大轮请讲,长乘一定办到。”长乘人儿小小的,心气却很大,任是天大的承诺都干干脆脆绝无犹疑地许下。
夜卿正色道:“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海神不苟言笑、难以亲近,可只我知道,他的心是极好的,将来你有缘见了他,若是被他的神情吓到,还请小公子不要表现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或许你能对他热情一点点,算是我欠小公子一个人情——下回对弈的时候,我便让你一子二目也无妨!”
长乘也笑了:“我曾听小仙童们悄悄议论,说海神大轮怕黑,还怕孤单,与掌梦神君须臾也不肯相离的,有夜卿大轮在,我自然不会害怕。”
夜卿略有些怅然,道:“正是这样,才不好。”
她定了定神,伸出长指点在长乘眉心。
未几,一缕极清凉的灵力从夜卿指尖流淌,汇入长乘额心神脉。
长乘睁开眼,望进夜卿深邃而沉静的眼底,忽而,他的瞳孔颤动着,闪动着睫毛,不可置信地疯狂摇着头。
他颤抖着,哽咽着说道:“不…不…这…这是神的诅咒…夜卿大轮,不,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他这双天帝之眼,亦是后来众生所畏的烛龙之眼,预见到了不久之后的那一场天灾,亦透过它,看到了在苍梧雪山之顶,被剖去七窍玲珑心的夜卿。
夜卿浅浅一笑,淡红的眼尾衬着一滴泪,泪中映着晚霞,光华万丈。
“不是的,小公子,这是我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