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佛兰科迈罗的音响里播放着Pink Floyd的《Us and Them》。这首歌很适合市中心的晚高峰,像红酒配上牛排,风琴响起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坐在副驾驶席上的路遥知一路抿着嘴,百无聊赖地看着车窗外水泄不通的街道,数着电线杆上的麻雀。狭小的空间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路遥知的眼里,窗外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那里下起了雨,可雨滴却偏偏悬停在半空,怎么也不落下来。
Us and them
And after all we're only ordinary men
Me, and you
God only knows it's not what we would choose to do......
他时不时偷偷瞄向左侧驾驶席上的姑娘,一件白色毛线衣,灰色格子短裙,白丝袜,三叶草小白鞋,茶色的短发,烫了波浪一样的卷。她化了精致的妆,脸上毫无瑕疵,浅色唇膏格外显眼。
林菁,初中时代的学姐,大他三岁,现在在北京林业大学读园林专业。
短短几个月,她身上的变化已经快让他认不出来了。
最令他惊讶的莫过于她的车技,他很少见到痴迷手动档的女孩,当然,可能是他的见识太少,但林菁开车的感觉,比他驾龄近十年的妈妈还好,闭上眼睛,他完全感觉不到换挡的过程,油门和刹车踩得很稳,像琴键上弹得恰到好处的强弱音,给人极其舒适的享受。
如果一个对林菁一无所知的人上了这辆车,很难判断她的车技究竟是故事还是天赋。
十五分钟前,路遥知刚刚放学走出校门,一眼就看到一辆红色科迈罗停在马路对面,流线型的车身,闪闪发亮的喷漆,就连轮子都在反光。一个身材火辣,打扮得如宅男女神般的妙龄女孩倚在车门上,粉色的夕阳下,戴着一副墨镜,人群里左顾右盼,寻寻觅觅,仿佛电影中的画面。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女主角露出了青蛙妈妈找到小蝌蚪般喜悦的表情,冲他使劲地挥手,让路遥知一下子成了全场焦点。那一刻,那些跟他穿着一样校服的同学,他认识的、不认识的、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饶有兴致地瞥向了他。路遥知一边大喊着“姐”,一边像小狗一样跑了过去。
“刚才这么大声喊我姐,是怕被女同学误会?”她摘下了墨镜,一双闪亮琥珀色美瞳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学坏了啊你。”
“你才是,大冬天怎么穿得跟要拍片似的,这学校你注意一点嘛。”
“还不让人穿好看了?”
“关键是你不冷吗,姐?”
“我一路暖风过去,进了餐厅继续吹暖风,一路暖风回,在外面待的时间还没你上个厕所久,干嘛捂得跟个熊似的。”
“你变了好多啊。”
“是吧。”林菁得意地挑了挑眉,“赶紧唱首歌形容一下姐此时此刻的风姿。”
“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滚!”
“妍妍也跟我一学校,咱不把她捎上?”
“她有人陪啦。”
“噢。”
路遥知双手一摊,什么也不说了。
驶入友谊路的时候,路上开始拥堵起来,放学的、下班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去,却在同时同分同秒归,工作了一天、饿着肚子的大人,想要赶紧回家玩游戏、追剧追综艺的孩子,有缘千里来相会,没开出去几秒就又遇上个红灯。
“网上好多人说我们这代人不上进,没什么斗志,安于现状,容易满足,还不都是堵车堵出来的。我暑假好不容易考了驾照,到大学还想给同学们露两手,结果有一次出去玩打了个车,我们几个都服了。”
“你车技不错,还以为天天开呢。”
“没啦,平时都坐地铁。”
路遥知想象着林菁和朋友们从大学校园里跑出来的样子,穿着便服,打扮得漂漂亮亮,按月发零花钱,出门能买好多喜欢的东西,不用向家人汇报,想想觉得幸福。成年以后,好像突然就有好多事能做了,去酒吧喝喝酒聊聊天,跟朋友去远方旅行,和喜欢的人在一张床上睡到天亮......
林菁看小学弟好像没有要理她的样子,于是按下了音乐播放器的开关。
就这样,他们一边听着Pink Floyd一边等着红灯。
红色信号灯像一轮圆圆的满月,让她想起刚进入大学那阵子,秋日夕阳里一闪而过的血月。红色的大月亮刚刚升起,映着晚霞的颜色,挂在离地面很近的天空上。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红色月亮的存在。
难道,到了2014年,天空上才开始出现血月吗?
不,一定不是这样。
之前的这些年,她都没有像那天一样,在黄昏时抬头寻找月亮。并不是天上一直没有红色的月亮,只是她从来没有抬头看过。
就像她在高中时,并不知道地球上有个叫Pink Floyd的乐队一样。
在那个还在听艾薇儿的时光里,她从没想过以后自己会开着跑车载着学弟赶市中心的晚高峰。
一首歌结束了,他们往前挪动了二百多米。
音响里响起了《Any Colour You like》,但很快就放到了下一首。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单独聊聊,一会儿热闹起来怕没机会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路遥知并没有把头转过来,林菁也直勾勾地盯着信号灯,近在咫尺的两人像在打电话一样。
“还在搞音乐?”
“是啊,前阵子还组了个乐队。”
“都弹些啥。”
“周杰伦、Beyond、ACG,都是些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些东西。”
“听过现在在放的这首吗?”
“没有诶,这是......”
“Pink Floyd,你玩音乐的不知道?”
“像我爸那样的大厨还没听过日式蛋包饭呢,前阵子钢琴老师也惊讶于我竟不知道《诙谐曲》,没有办法的嘛,才刚活了不到十六年。”
“诶,跟你说,我最近超级迷他们,超级超级超级迷,现在在放的是《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车上正好还有一碟别的,就在你前面那个柜子里,你拿回去听听吧。”
“好。”
路遥知打开了他面前的手套箱,里面堆着汽车的使用说明书、两三张CD、一副套袖,还有一盒叫不上名字的外国香烟。
“你抽烟?”
林菁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回答:
“男孩落下的。”
“哦。”
“哎呀呀,怎么啦,突然关心起姐姐的个人生活来了?不是你想的那样,那男孩还没咱俩熟呢。”
“那真是够不熟的。”
“咱俩也没多熟,你是这意思吧?”
“你自己体会。你那边人物关系太复杂了,《百年孤独》都不及你,我脑容量不够,你跟我讲了也记不住。”
林菁的露出些许苦涩的微笑。
“这几年受你影响开始听CD、看小说,都是你害的,原来喜欢的那些男孩我都看不上了。”
“你现在喜欢啥了,终于能轮到弟弟我了?”
“你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林菁一脚油门,车缓缓地爬上了友谊路桥,到了这边,路况就通畅很多了,天空也渐渐从粉红色变成了深蓝色,没有红色的月亮,只有一个浅浅的月牙挂在上面。
“先送你回家,给衣服换了,你不会穿校服赴宴吧。”
“也是,换吧。”
“家里有人?”
“有。”
“那我就不上去了,简单大方点,别穿卫衣。”
“怎么?”
“我最近很讨厌男孩穿卫衣。”
“啧,你还真是跟原来一样,那好吧,我穿件毛衣?”
“行,反正你穿啥都不好看,跟文物似的。”
“姐你说话一定要这么伤人吗?”
几分钟后,他到家了,拿着学姐给他的《The Wall》上了楼。他骗了学姐,其实家里空无一人,他把卧室的窗户开到最大,十二月的寒风凛冽刺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昏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
好多回忆像海浪一样涌上心头,可他现在却没空坐下慢慢回忆。
他换上一件高领黑毛衣,套了件深色夹克,下身一条浅色卡其裤,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当初在买这些衣服时,他都挺满意的,可现在再穿上,却怎么看也不顺眼。
他才意识到,原来初中毕业之后,改变的不只有林菁学姐。
额头上长了几个痘,黑眼圈明显暴露了平日里睡眠不足,嘴唇也有些干裂了,鼻子上泛着一层油光,他自己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沦落到如今一副狼狈的模样,显然体内的某种平衡已经被打破了,难道就这样提前步入中年了吗?
临走时,他给鱼缸里的鱼喂了食,往口袋里塞了一支润唇膏和一盒口香糖。
陈亚圣要去加拿大读书了,刘捷要去新西兰了,两人在离开前想让六人组再聚一次,为此林菁特地从北京赶了回来。晚上六点四十分,林菁和路遥知抵达了饭店,其余四人早就到了,看到陈妍和李斐杰都穿着校服,路遥知才发现自己回家换衣服实属多此一举。
陈亚圣穿着件红黑色Oversize卫衣,戴着金链子,特地吹了个飞机头,像极了电视节目里说唱歌手。刘捷则穿得很简洁,一件白色印花T恤,套着一件浅蓝牛仔夹克,他俩是今夜的主角。
气氛一开始有点冷,六个人围在一起对着仅有的三本菜单发呆,相互询问这个吃吗,那个吃吗,好不容易点完菜,陈亚圣又问大家喝不喝酒,林菁表示自己要开车,路遥知前几天才尝过酒,很讨厌那种味道,也说不喝,陈妍怕被爸爸打也不喝,于是最后大家只要了三瓶啤酒跟一大瓶热的紫薯汁。
林菁不断问他俩出国读书的事,读什么专业,准备什么,住在哪里,费用如何,有什么优惠政策,回国后前景怎样......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讨论着,眼神里都已经没了当初那种不务正业的感觉,路遥知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们,忽然感到有些陌生。
“喂,你咋还换衣服了?”
路遥知转头一看,陈妍和李斐杰两双大眼睛正瞪着自己,他指了指林菁,道:“她告我没人穿校服。”
两个人捂着嘴哈哈笑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这俩好般配。
他们仨聊起了新的学校、新的同学,陈妍说他们班已经有好多人想要张子靖QQ了,于是路遥知二话不说把张子靖的QQ发给了她,又问她有没有人想要他的QQ,陈妍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你不如把鼓手的QQ也给我,路遥知干脆把贝斯手的QQ也打包发了过去。
“就没人注意一下我吗,我穿的那么好看。”
“你比初中那会儿胖了不少啊。”
“一点点而已。”
过了一会儿,仨人又聊起刚刚完结的《火影忍者》,在鸣人到底应该跟小樱还是跟雏田的问题上,李斐杰和陈妍吵得不可开交。
李斐杰说,男人都爱小樱,转过头立刻向路遥知求证。
路遥知摇了摇头,说小孩才做选择,要是他就全要,也包括佐助。
菜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陈亚圣和刘捷站起来发表了饭前演说,大概的意思是,我们就要离开了,但六人组永不散伙,今晚他们请客,不够继续加,吃不完摆着当风景。
等他们喝起酒,餐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陈亚圣描绘着未来的美好蓝图,谈到了家族企业的继承、未来经济发展的趋势,听得路遥知云里雾里。一个数学都考不及格的家伙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的?大概是从他爸妈那里学来的吧。路遥知看着亚圣那副从容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年学白上了。
刘捷在一旁不停点头,时而露出商业大佬般的假笑,那种上流社会的做派让人难以相信他几年前还是个到处惹事的流氓。
路遥知听着听着感觉浑身越来越不舒服,于是起身出门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他找服务员加了四瓶酒,跟哥仨一起喝了起来。
林菁从桌子底下拽了拽他的衣角,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他摇摇头,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几个人一边喝一边聊,慢慢地唱了起来,到后来,他们又不停加酒,几个人玩起了游戏,输了罚酒,路遥知的运气好像不是很好,一直在喝。
“好了!”
桌子上的酒都喝光了,王亚圣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把手里那双沾满油的筷子指向了路遥知,借着酒劲说道:“咱哥几个里,就属你最乖,那会儿我们仨讨论姑娘,讨论各种知识,就你啥也不说,问你喜欢谁,你也不说,但我们哥仨对你的事儿都门儿清,路遥知,你是不是爷们儿?”
“是啊,怎么了?”
路遥知红着脸皱起了眉头,歪着头笑着看向王亚圣。
“你小子敢跟林菁表白吗?”
王亚圣把筷子指向路遥知旁边的人,刘捷也顺势跟着起哄道:“我们哥俩出国以后就帮不了你了,路遥知你敢不敢承认?”
林菁扶额苦笑着,暗地里已经用高跟鞋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路遥知一脚。
“行了你俩,别开玩笑啊。”
“没事儿,姐,我们都喜欢你。”
刘捷隔空做了个亲亲的动作。
路遥知低下头捂住了脸,一句话也不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几秒钟以后,他抬起头来,一脸正经地转向了林菁。
林菁瞪着俩大眼狠狠地踩了他几下。
路遥知点点头,有些迷离地笑了。
王亚圣、刘捷拍着桌子大喊着表白,陈妍和李斐杰也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他们。
路遥知和林菁对视了很久,缓缓开口道:
“我们谁不喜欢林菁姐,是吧?你不喜欢林菁姐吗,李斐杰?”
李斐杰听到自己的名字,僵硬地看向了陈妍,啧嘴道:“正说着你的事儿呢,你别打岔。”
“你就别难为李斐杰了,人家跟妍妍是一对儿。”王亚圣拍着桌子喊道。
这回轮到李斐杰跟陈妍低下头了,俩人单手捂着脸,耳朵根都红了。
林菁这才松了一口气,路遥知冷冷地哼了一声,在底下轻轻地踩了下她的脚。
王亚圣觉得再这样下去就越来越无聊了,于是提议转场去唱歌。
林菁说家里管得严,一会儿就得回家了,陈妍也说不去了,李斐杰一听陈妍不去,也说算了吧,于是唱歌的事就吹了。
李斐杰跟陈妍俩人住得近,打车走了,王亚圣跟刘捷俩人打算去网吧通宵,也打车走了,林菁把微醉的路遥知拉上了自己的车。
科迈罗的引擎启动后,CD播放器里传出了音乐声,林菁按了两下,换了一张碟,那是很多年前路遥知给她刻的,里面第一首就是《最长的电影》。
夜里的路很安静,车子也很少,温暖的钢琴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听着歌,一句话也不说。
十几分钟后,到了路遥知家楼下,坐在副驾驶的路遥知却已经睡着了。
林菁轻拍了拍他的肩,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向四周望了望。
“到家了。”
“哦。”
“上楼洗洗睡吧。”
“嗯,谢谢你,你回去小心点。”
“你爸妈回来吗?”
“啊?”
“你家没人,灯是黑的。”
路遥知抬头一看,才注意到自己家的窗户一片漆黑,看来之前撒的谎已经被她识破了。
“他俩很忙。”
“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嗯。”
路遥知点点头,打开了车门,走了出去。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关上车门,嘴里呼出的白色气团在路灯下像白马的鬃毛一样绕在他的脑袋周围。
“姐......”
“我明白了,陪你就是了,走。”
“家里有点心。”
林菁把引擎熄灭,拔出钥匙,打开了车门。
“好久没好好聊聊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