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响起了舒伯特《鳟鱼五重奏》的第四乐章,伴随着钢琴和弦乐奏出的欢快旋律,上午第四节课正式结束了。没过多久,少年少女们迈着大步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三五成群地奔向各自的应许之地。
校门外停满了外卖的电动车,骑手们已等候多时,相继呼喊起上帝们的手机尾号。校园对面,小摊贩们也已各就各位,他们在此经营多年,大浪淘沙,留下的早已成为学生们校园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麻辣烫、炸鸡排、手抓饼、烤冷面......每天都排着长队,熙熙攘攘。不过最忙碌的还是学校附近的各个餐馆,不仅要招待满屋的顾客,还要不间断地送出几十份外卖订单,多半都是来自附近的中学和大学的。
正午十二点,学生食堂也迎来了就餐高峰,小小的地下室内人头攒动,嘈杂纷乱。学生们在窗口排队买饭,在拥挤的长桌上迅速吃完,抹嘴离开,空出的位置立刻会被新人补上,犹如一条永不停歇的生产流水线。
戴着红领巾、稚气未脱的初一新生浑身上下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三五个男孩调皮地上蹿下跳,摆出夸张的表情,只为吸引某个女孩的注意。相比之下,高三毕业班的大哥们简直就像被榨干的苦工一样,淡漠安然、失去梦想般地安坐一隅,享受着片刻的清闲。
路遥知既没有表现得过度兴奋,也没有显得暮气沉沉,像一只温顺的拉布拉多犬一样安静地吃着盘中的红烩牛肉盖饭。他的对面,苏瑶和林祎衡正相互品尝着对方的午餐,林祎衡时不时还举起勺子,亲手喂她一口。
他每吞下一口饭,都感觉像是在吞下一口寂寞,番茄够酸,牛肉够嫩,米饭也温软可口,粒粒饱满,可这盘饭看着怎么也没有对面的香。
“怎么,也要我喂你一口吗?”
林祎衡转过头,勾起嘴角摆出友好的笑容。
“等不及了都。”
路遥知把勺子往饭上一插,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只见林祎衡抓过勺子,舀了一大勺卤肉饭,在嘴边温柔地吹了吹。
“饭都不烫了已经,再吹就凉了。”
“哪么多屁话啊你,来,啊——”
“啊——”
路遥知十分配合地探出身子,一口吃了进去。
“好不好吃?”
“还行吧,你尝尝我的。”
路遥知拿起林祎衡的饭勺,舀了一整勺红烩牛肉盖饭,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嘴边吹了吹。
“你看我对你多好,给你一大勺,来,嘴张大点。”
“啊——”
“再大点。”
“你快点,下巴都脱臼了,喂!”
看着两人基情四射的互动,苏瑶只能在一旁吸着酸奶扶额苦笑。
自从上周五篮球赛后,经常能看到他们俩凑在一起,像福尔摩斯与华生、海绵宝宝与派大星、七濑遥与松冈凛......
但她至今都不理解,为什么林祎衡和路遥知会成为朋友呢?
在她看来,这两个人性格、爱好、价值观几乎完全不同,甚至有时站在截然相反的对立面。林祎衡一直奉行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理念,事业心极强,但凡关乎名利的事,他都会极力争取做到最好,他是一个不断向上攀登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中国社会是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只有不断向上爬,人们才会倾听你、认同你、重视你,将你的观点奉为圭臬,唯有这样,一个人才会对社会产生影响,他的理想将会成为社会的理想,他的卓识将引领社会迈向更光明的未来。而她眼中的路遥知则一直都是抱着“谁当将军跟我有毛关系?”的想法,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心中有一杆秤,对世界有着自己的一套看法,不会将世间普遍的准则作为衡量自我价值的尺度,这样看来,世界如何变化似乎与他毫无关系,唯有对自己热爱的东西,他才会像疯子一般执着。
简单来说,一个想君临天下,一个想羽化登仙,哥俩根本不是一路人。
但他们还是成为了朋友,这世上好像总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盘中饭菜行将见底,苏瑶又按照惯例扯起了八卦。
她问路之遥上次找他要QQ的那个学姐后来怎么样了。路遥知淡淡地说没什么,就聊了几次天,那个学姐在读高二,前些阵子学生会有一大堆事,最近正在疯狂补课。
提到学生会,林祎衡抱怨着最近学生会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建设学生会的公众号,他们一年级的写文案都写疯了。接着路遥知也抱怨起合唱团有多么不专业,好多人在里面滥竽充数,也不知道都干啥来的,他已经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午饭过后,三人沿着操场遛弯,午后的阳光很暖,穿着羽绒服走久了背上会渗出一层小汗珠,操场上有很多男生在打篮球,宁可不吃午饭也要打球,林祎衡说还好没有几个人把这样的热情用在学习上。
路遥知随口问起他俩学习的秘诀,这对情侣月考和期中考一直都稳稳地排在班级前三,然而在得知他俩平时在家也会读闲书、看漫画、玩游戏、刷剧、追番、躺尸的时候,路遥知越来越相信自己学习不好不是因为不够努力。
当别人家的孩子小时候学汉字背古诗的时候,他在看奥特曼的光碟。
当别人家的孩子小学三四年级试着开始读名著的时候,他连漫画里的字都认不全。
当别人家的孩子初中在美国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逛奢侈品店的时候,他连在麦当劳点一份巨无霸套餐都会紧张得不得了。
苏瑶安慰他,说贝多芬十一岁就辍学了,梵高十五岁也辍学了,艺术家大概就是有很多异于常人的地方,因此才能抵达凡人难以企及的境界,学校教育并非唯一的出路。
路遥知说你还真抬举我,但这个世界的规则早就变了,过去他不清楚,但在当下,至少在艺术这个圈子里,一个人如果不是出身名校或有什么人脉,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人鸟他。世上从来不缺少什么天才,很多艺术家被人追捧往往是因为艺术以外的东西。在这个丰衣足食的时代,艺术与人的意志一样,变得越来越疲软,散发着铜臭味。
林祎衡点点头,说现在大家都活得很实际,在月亮与六便士之间,聪明人都选择了六便士,所以人还是要好好读书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有赚了足够多的钱,才能活得纯粹、自由,越是贫穷就越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苏瑶听着他俩的聊天,越发感到无聊,叫他们聊点有意思的东西。
于是,林祎衡也向他们透露了一个消息,说学校每年在元旦的时候都会让各班自行组织联欢晚会,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也会照常举办,到时候路遥知可以再次到台上弹琴唱歌。
路遥知说自己唱歌不行,没什么天赋,苏瑶却发誓说他是她认识的人里唱歌最好听的人之一。
“之一?”
“还有张子靖那傻逼呗。”林祎衡在一旁调侃。
一提到张子靖,路遥知露出满脸的羡慕,说他是万里挑一的小高音,音域远高于正常男性,而且他的声音里有种小鸟振翅般快速的颤抖,同样属于一种天赋,迈克尔·杰克逊和皇后乐队的主唱弗莱迪·摩克瑞都有这样的声音,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与颗粒感。等他再长大几岁,声带发育得更加成熟,他的假声会比现在好听一百倍。
苏瑶说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告诉张子靖,路遥知说千万不要告诉那个大尾巴狼,不然那小子又要膨胀得找不着北了。
“其实有时候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给了他一副神仙般的嗓音,却配了一个白痴般的脑子,”路遥知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一个鬼脸,“你知道当初我是怎么说服他加入乐队的吗?”
“你想被载入圣功的史册吗?”苏瑶捂着嘴笑着回答。
“屁啦,我开头是那么说的,但实际上我还跟他说,一个男孩很少有机会能被全校女生注意到,现在乐队就差一个会弹吉他的主唱,那时全场最耀眼的角色,是整个乐队的排面,这个位置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也许你考入这所高中就是为了完成这场旷世的演出,成为所有女生为之疯狂的男人。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忽悠了他一通,张子靖立马就答应了。”
“他就是想成为万人迷,哈哈哈,好可爱。”
“唉,他初中就这样,”林祎衡笑着叹了一口气,“初二那年圣诞节,他向他列表里的所有女生表白,想看看有多少人暗暗喜欢着他,可是没有一个女孩子答应他。”
“也不至于那么悲催吧,我就觉得他很帅啊......某种程度上。”
“要是你亲眼看着他长大你可能就不这么认为了,在女生面前扒男生裤子,跟他的好兄弟们在楼道里摔跤看谁先把谁推进女厕所......诸如此类傻逼之举,数不胜数。”
“太可爱了,我可以收他做弟弟吗?”
“不需要,他已经是我孙子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逗得路遥知在一旁咯咯直笑。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他们三个人。
突然,球场里飞来了一个篮球,不偏不巧砸中了林祎衡,他骂骂咧咧地捡起球想在跑道上表演一个二十米神投,没想到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后什么也没有沾到,径直砸向了地面。
苏瑶和路遥知都快笑得喘不上气了。
马上就到十二点半了,三人开始往回走,一路上碰到了不少人向林祎衡和路遥知打招呼,苏瑶忽然觉得路遥知在不知不觉间已不再是那个小透明,他弹琴很好的秘密也成为了众所周知的事情。
她永远记得初吻的那一夜,推开琴房大门时所看到的风景。
眩目的白光,干净的少年,彩虹一般绚烂的音色......
那些她所知晓的关于他的秘密,如今已被世人尽数翻阅,像冬风里被卷起的一片不起眼的树叶,理所当然般地遗落在荒野。
那梦幻般的风景,好像正在变得灰白。
苏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握紧了林祎衡的衣角,忽然喊道:
“哎,要不咱仨周末一起去学习吧?都有时间吗?”
路遥知和林祎衡同时一愣,不知所措地相互瞪了几秒,显然都没料到这剧情的走向。
两人僵持了几秒,路遥知最先打破了沉默。
“我除了周六上午都没问题,上午有钢琴课。”
“我的话,周日一天都没问题,关键是去哪呢?”林祎衡问道。
“那就图书馆吧,图书馆的咖啡店?或者银河的咖啡爱丽丝?”苏瑶提议道。
“图书馆吧,商场里容易浮躁,其实咖啡店不错,还可以聊天。”
“嗯嗯,那就周日在图书馆的咖啡店。诶,你说,咱要不要再叫个妹子啊。”苏瑶打开手机,翻起了QQ里的好友列表。
“也是哦,”林祎衡点点头,拍了拍路遥知的肩,“不然对单身人士太不友好了,对吧。”
“滚啊,要不你俩自己去吧。”
“哎,一起嘛一起嘛,你要不叫上苏晴雯学姐一起来?”
“不要。”
“天啊,你小子好猖狂!连苏学姐都看不上?还是说你怕学姐拒绝?哎呦喂,你不用担心,学姐真的很喜欢你,跟我问了好多你的事情呢!”
路遥知一听,立马瞪起眼珠子揪住了林祎衡的领口。
“我还奇怪呢,原来是你他奶奶的在背后牵的线!”
“哈哈哈哈!没错,就是我!怎么样,这下你该谢谢我了吧!”
“去你大爷的,你别骗人家女孩了好不好?你跟她怎么说的,我压根就不想谈恋爱好吧?”
“好啦好啦,看来你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呢,哈哈,大家不都是图个开心嘛,多交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是吧是吧。”
“我知道叫谁了!”苏瑶突然喊道。
“谁啊?”
“孙舒淇。”
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嘿嘿笑了一下,对着路遥知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毛。
“所以是谁啊?”林祎衡依旧不知道。
“我们的女吉他手,一个双马尾,有点神神叨叨的姑娘。”路遥知解释道,他疑惑地挠了挠头,显然不理解苏瑶那个眼神的意思。
“你竟然说人家神神叨叨,我要告诉她去!”
“啊,我想起来了,那个妹子啊,贼拉风了。好啊,那就一起吧。”林祎衡面露喜色。
“好,就那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