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对应的:应该是求死的人,办事情也肯定格外顺利。
这天下午,我就是非常顺利地办成了所有的事情。
第一,我收到了公司的离职证明;
第二,我收到了王忠实给我的离婚证书,和结婚证书一样竟然也是红色的;
第三,我把房子、车子全部公证给了我女儿。
第四,我还清了按照离婚协议属于王忠实和我女儿的绿城房子的所有剩余贷款。
平时这些事情,也许一件就够呛。但是今天,我完成了所有这些事情。
完成后,我就成了光杆司令。我带着身边仅有的钱,带着一张癌症通知书,我踏进了金匮老城中心第一高楼的顶层旋转餐厅的入口。
门口,一对小情侣正在闹脾气。
女的:哎呀,这么旧,好老土啊,你怎么选这家店啊?
男的:这家店很经典的,菜做得特别地道。
女的:太落后了啦,还第一高楼。现在好多住宅楼都比它高了。
男的:试试吧。我小时候想来还来不起呢。
女的拉着男的:走了啦!走了啦!
我走过去:小姑娘,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楼啊,当年开业的时候,梁朝伟、周润发等大明星都来过呢。一般人,当年吃不到的。
女的:有那么好吗?
我:来都来了,不试试。
男的:就是啊。试试吧!
女的一脸不情愿地被男的拉着进去了。
在这儿做了十多年的餐厅经理老陆看到了我,有些出乎意料,他跑了过来。
陆:丁总,您来了。好久不见。
丁:老陆,你好。
陆:您没事吧?
丁:没事。
陆:今天要点些什么?
丁:老样子。再加一壶上好的米酒,今年新上的的绿茶。
陆:好勒。马上来。
餐厅里面人不多,我坐在以前常坐的靠窗位上,看着脚下是金匮老城中心的繁华和掩藏不了的没落。是的,老城已经成了过去式了,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没落着。
我有生以来参加的第一次地产年会就是在这儿开的。那时我还是个普通的发单业务员,毕胜红是带我们这个发单队伍的销售主任。时光匆匆而过,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年了。可是一切对我来说,仿佛就在昨天一样。
透过旋转幕墙的反光,我看到镜中的自己,沧桑而憔悴,二十年地产浮沉,我老了。二十年,我老的不光是外貌,还有心。
默默地细细品味着江南的小菜,一口一口都是鲜爽轻甜。江南真是好啊!
另外一个靠窗座上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似乎一直在看着我,还招去了老陆问询。我想应该也是看到那支视频的人吧。这个世界没有看过那支视频的人恐怕不太多吧。
那位老人走了过来,虽然头发花白,但是看起来还很精神。
老人:哎呀,这不是小丁吗?
我拿出眼镜戴上,仔细地打量着他。
我真是不敢相信,他就是二十年前第一高楼的开发股东之一的花老板。
没想到二十年后的今日竟然还能相见。
上天何其优待我。
我站了起来,紧紧握住了老人的双手,他的手一如当年那么干燥稳定。
丁:花老板,好久不见。
花:小丁啊,还能看到你好啊。
丁:我没记错的话,您都七十多了吧。
花:七十五了。
花是金匮本土的老牌开发商宏盛大股东,宏盛讲究品质,口碑不错。老城的第一高楼是他们的第一个作品,没想到两年前在开发新城项目的时候出了问题,自此江湖不再有他们的消息。而花和我有着特别的渊源,花的小儿子私生子花无意是我死党殷柔雅的第二任丈夫,之前走得比其他人相对近一点。
以往要是碰到花老板,我肯有好多话要说,可惜今天我不想说话。但是,看着老人满头的白发,想到这几年他的境遇,我还是不忍心不理他。
丁:花老板,你还像当年那么精神啊。
花:老了,老了。我听说,你——你——,你现在没事了吧?
丁:您都听说了?
花:人啊,没有过不去的坎。小丁,别往心里去。
丁:花老板,咱说点开心的。来,喝酒。
花:喝酒。
丁、花:喝。
花:你和小毕,真是天生一对啊。
丁:第一高楼,当年可真红啊。
花:落后啦,早就不是第一高楼啦。
丁:不落后。
花老板一边喝酒,一边发牢骚。
花:那个小朱,当年就是个画图的,第一高楼就是他的第一桶金,那些户型、配置还都是我在做的策划设计,现在不得了了,每年光施工图产值就上亿了,合作都是大品牌开发商,看不上我们这些本土老牌子了,设计费稍微拖一点就给脸色看!你看看,刚刚给我下最后通牒——现在的这些人啊不念旧,也不记得当年是谁挑的他发达!
花老板拍起了桌子。
花:还有那个小古,趁我缺钱的时候,用低价和我来合作开发,这是趁我病要我命啊。她也不念着当年搞小动作的时候,差点被李万田给开除了,要不是求到我这儿来,能有她的今天?
在一个失意且失势老人的心中,得有多少话要用酒浇呢。
那天最后,花老板喝得都走不动步了。老陆送他回去,他就住在第一高楼的公寓房中。他还直喊着:喝,再喝。
送走花老板,我又只剩下一个人在窗边喝酒了。
另外一桌上,新来了两个喝酒的男人。其中一个健身教练模样的人看见我,和他的同伴窃窃私语了几句,向我走来。
健:嗨!待会和我们哥俩去玩玩?
丁:我对你可能太老了。
健身教练坐在我身边,紧靠着我。
健:我就喜欢老的,老的够劲。
我避开他的身体接触。
丁:可惜,我不喜欢。
健身教练有点醉,继续靠过来。
健:那么高傲干嘛?你在视频里面不是挺放得开的吗?
原来是又一个看过那段视频的人。
健身教练竟然将手向我身上探了过来。
一只手夹住了他的手腕,他无法再向前一步。那只手用力将他的手腕捏紧,他的脸就涨红了起来。
陆:算啦,算啦。丁总放他一马。
老陆过来阻止我。
那只手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我从大专就开始跟着我的拳术师傅练拳,学的正是最适合女子的咏春。
健身教练灰溜溜地和他的朋友走了。
丁:再来一壶酒。
丁:再来一壶。
我一个人喝到餐厅只剩下我一个人。
老陆来扶我:我送您,丁总。
我笑着说:我可以。
我的脚步有些踉跄。
老陆在身后追上李:我送您进电梯。
丁:我今天,不坐电梯,我走走。
陆:我陪您。
丁:不——不用。
我打开门,走进楼梯间,风一下子吹起来我的衣角。我用力地将楼梯间的门关上。我不往下,反而往上走去。
那扇通向天台的门看起来好远,脚下的楼梯看起来又那么长。
可是再远再长的路,也是可以走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