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再次醒来,已被扔进了淅川县衙门大牢。
一个差役班头锁好栅栏回身说道:“你小子胆儿可够肥的!白家骏你也敢碰!你就在这儿等死吧”!牢里的犯人全被吵醒,一个个扒着栅栏询问差役:“咋回事?这小子咋了”?差役笑道:“他把白家骏一条胳膊卸了!另一条没砍断,如今还挂在肩膀上,这会儿正在抢救”!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精瘦汉子笑着问道:“赵二爷!白家骏是咱县太爷的干弟弟,他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怎么没当场弄死他”?这位叫姓赵的班头回道:“梁老爷有紧急公务,连夜出城去了,等老爷回来,够这小子喝一壶的!你们几个老实点儿,别把他折腾死了,否则梁老爷追查,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着从这儿走出去”!
精瘦汉子讨好的笑道:“那是当然,二爷您放心!您且忙去吧,我们在这儿可老实了”!
赵二爷刚出门,这帮狱友便开始对龙骧上下其手,掏了半天只摸出个鸡血玉龙吊坠。精瘦汉子一把夺过坠子,凑在火把下看了一会儿,不屑的说道:“真是个倒霉催的穷鬼,身上就这么点不值钱的东西!既然没钱,咱们弟兄可就别客气了,揍他一顿再说吧”!
龙骧见犯人们回身过来想要动手,冷冷的说道:“慢着!卷毛猴儿,乖乖的把玉坠儿还给爷爷,我便饶你不死!再敢摸来摸去,我撅折你的胳膊信不”?
精瘦汉子一听这话来了兴趣,来到龙骧面前蹲下,回身冲犯人们笑道:“听见没?这小子命都快没了,还他妈这么大口气”!说着一巴掌拍在龙骧头上:“你撅一个试试!都被捆成了粽子,还他妈犟嘴”?说完抬手便要再打。
龙骧微微一笑,背绑着的双手钩住一段绳索,全身鼓劲儿双臂吃力,喀嚓一声挣断了绳索。翻身抬手掐住了精瘦汉子的脖子,跟着站起了身子,硬生生的将精瘦汉子高高的举了来,龙骧冷笑一声伸出右手:“拿来”!精瘦汉子的脖子似乎卡在了一把大铁钳上,膈的脸红脖子粗,根本无法呼吸,连忙将玉坠儿放到龙骧手心,不停的拍打龙骧的左臂求他放手。
龙骧接过吊坠吹了口气,在胸前擦了擦,左手一松,精瘦汉子跌倒在地,不停的揉着脖子大喘气,其余犯人也吓够呛,一个个缩到墙根只做没看见。龙骧寻了个墙角,抓了把秸秆垫了屁股坐下,收好坠子,望向墙上的通风气孔,见天已大亮,支着脑袋问自己:“师姐!你现在在哪儿呢?你没事吧”!
独摇子自然没事。她扭头走了一段,又悄悄折了回来,寻了个棵歪脖树爬了上去,远远观察后府院内的动静,见龙骧破门而入,又听见了几声女人的惨叫,接着看见白粉儿疯也似的跑到门外喊人,接着府内灯火通明乱成一团,先是白家骏被人抬到院儿里,接着龙骧也被捆着带走。独摇子气的直捶树干:“千算万算,没把女人算上!竟然忘了告诉他,男人打架,对手身边若有女人,无论如何得先解决女人再说”!
独摇子一直远远儿尾随差役,看着龙骧被送进大牢。天亮以后,独摇子回到鼓楼十字大街,寻了个热闹的早点铺子,要了碗胡辣汤两块牛肉饼,坐下一边儿慢慢吃着,一边儿竖起耳朵打探消息,偷听百姓们聊天。
一个中年儒生问邻桌的一个老汉:“哎?昨晚咋回事?城门开关了两次,听说县老爷家里还闹了刺客”?老汉见问,扭过脸说道:“可不是咋地?大半夜梁老爷出城,其后天没亮白举人又进了城,满城药房敲门找大夫买药材!狗日的白家父子,这回总算遭了报应,听说白家骏被人砍断了一条胳膊,另一条还挂在肩上!那叫一个惨哟”!
早点摊掌勺的老板娘是个大嗓门,一边给排队的乡亲打汤,一边笑道:“王大夫刚从我这儿走,他说白家骏失血过多,估计活不成了!白俊秀那个老乌龟,横行霸道一辈子,这回也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儿,这才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父子俩全他妈活该”!
老汉一听话里有话,满眼惊喜的问道:“刘家婶子,你说白俊秀是老乌龟,咋回事啊”?老板娘擦了把手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白俊秀娶了六房媳妇,一个仔儿都没下。年近五十夺了城西老赵家的闺女做小,这闺女原本就有个相好,自进了白家门,赵家妹子就开始信了佛,初一十五都要去南山广德寺进香,一住便是七八天,嫁过去才一年,便给白俊秀生了个大胖小子。白家骏十来岁的时候,赵家娘子不知怎滴上吊死了,她死了没多久,广德寺的知客僧也投水死了!你们不觉得这里头有道道儿吗”?
中年儒生瘪嘴说道:“啥道道?广德寺求子最为灵验!白俊秀得了儿子,还给广德寺捐了七八千两银子,为欢喜佛重塑金身呢!你随口亵渎神佛可是要遭报应的!哎!可过山风那个不长眼的,一夜之间把广德寺大小和尚杀了个干净!以后咱们乡亲若是无子,可就没处求咯”!
老板娘一脸鄙视:“你知道个屁,过山风为啥杀人?他派人跟踪进香求子的小老婆,发现老婆进了庙门一烧香就被迷晕了,好几个和尚轮着跟他老婆干那事儿,这事儿男人能忍吗?听说他还在庙里发现了好几麻袋药粉,寻了郎中一问,这才知道,原来这种药粉投进水井,男人喝了就绝育!你个蠢秀才懂个屁”!
中年儒生听到此处,脸涨的通红,腾地起身,气哼哼扭头就走,刘婶儿抬手喊道:“你还没给钱呢?急吼吼的干啥去”?老汉捂嘴一笑:“回家休妻打儿子!他还能干点儿啥”?
老汉又问:“刘家嫂子,杀白家骏的好汉人在哪里?老汉想弄些酒菜谢他为民除害”!
老板娘回道:“人如今关在县衙大牢,要去就早点儿,以梁寿光那德性,等他回来能活活把人打死”!老汉点点头:“没错,梁寿光那个畜生,把咱淅川百姓得罪了个干净,这种事儿他干得出来”!说完又问:“你耳朵长,知道县太爷干啥去了吗”?
刘嫂瘪嘴冷笑:“大半夜出城一准儿没好事,我看八成上牛头岭,找他发小过山风去了,这俩孙子凑一块儿,憋不出什么好屁”。
俩人说到这儿均摇头叹气,半天无话。过了一会儿,来了个商人打扮的汉子跟老汉拼了桌,老汉问道:“陈老板,最近生意咋样,咋没见你去赵李桥进货”?陈老板抓起两根筷子说道:“地面不平啊!汉江丹水这条道,个把月没人敢走了”!
老汉奇道:“又咋了?这条道上莫非闹起了瘟疫”?
商人一瘪嘴:“那倒不是!天子派了一队锦衣卫,护送钦差大人从这条道入陕,你猜怎么着?沿路被绿林追杀,十一个锦衣卫死的干干净净!咱平头老百姓,哪儿还敢再走这条道”!
老汉皱眉问道:“天子派钦差入陕,怎么会绕道湖北,兜这么大个圈子?钦差入陕,可是为了摸清杀知县张斗耀,来山头扯旗造反的王二的底细”?
商人点了点头:“王二在陕西闹了一年多,已是人尽皆知,可陕西巡抚胡廷宴一百个不承认,朝廷愣是拿他没办法,迫不得已这才遣钦差绕道湖北入陕。那个有实无名的三边总督武之望,也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进的陕西。他先去宣大巡视,再去榆林堡阅兵,其后往花马池监察官盐,最后绕到宁夏中卫赈灾,上月才到固原三边总督制府,至今朝廷的任命还没到手”!
老汉呵了一声:“这陕西巡抚胡廷宴,真是个狠角色,天子都拿他没办法”?
商人瘪嘴道:“不是他狠!是他有天大的功劳!而且很聪明,朝廷拿他没办法”!
老汉问道:“怎么个功劳?又怎么个聪明法”?
商人咳嗽了一声:“新天子登基,他是各地督抚之中,第一个站出来上书表忠的,这叫拥立之功!他摸透了天子的脾气,第一个上书弹劾崔呈秀剑指魏忠贤,这叫倒阉首战之功!就这两样加一起,他在天子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商人继续说道:“王二起事,朝廷御史言官纷纷上书弹劾,胡巡抚一脸无辜,一口咬定是自己得罪了阉党,才遭受阉党余孽的污蔑和迫害!如此谁还敢上书说陕西的不是?天子没办法,又派内臣太监入陕调查,直接被巡抚大人拦在了黄河东岸,以示自己全心效忠,与阉党彻底划清界限的决心!天子万般无奈,见他如此孤忠倔强,便只能听之任之,可天子并不放心,于是只能再派心腹,绕路曲线入陕”。
老汉点点头道:“这个胡大人,如此说来手段还真是不一般!听说咱们的知县梁老爷,便是胡巡抚的门生,之前我还信,听你一说,我倒觉得这师徒俩确实一路货色。胡巡抚名声臭,梁寿光更臭,师徒俩盘剥百姓、勒索士绅、养寇自重、书面撕逼的本事,还真是如出一辙”!
刘嫂递给二人两张肉饼:“朝廷的事儿,啥时候轮到咱平头百姓操心,好好吃你俩的饭,吃完赶紧滚蛋”!
整个上午,独摇子都在四处打听,有价值的消息只有两条,一是龙骧暂时没事;二是知县老爷从牛头岭回来,龙骧必死无疑。事实上等于没打听出什么结果。
独摇子一个人蹲在武庙的关公塑像身后,闷头想了个把时辰,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救人的办法,当下心一横,决定先回白家棺材铺,安顿好玉姐母女,再回淅川。于是寻了个石头,在关二爷背上刻了一行小字:“暂去马蹬镇,归来与君同死”!写完转身离开了淅川。
县衙大牢的犯人见龙骧凶狠,全都离他远远儿的,只一个身材矮小,上唇留着两条长须,长相猥琐若鲇鱼,三十出头的汉子凑到龙骧身边,自说自话折腾了一上午,一会儿抓着龙骧的双手翻来覆去的看,一会儿又捏捏龙骧的大腿,还在龙骧的两颊、额头至百会穴以及枕骨处反复揉搓,神叨叨说个不停。
龙骧实在烦不过,开口问道:“康年兄,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这儿想心事呢”!
长须鲇鱼捋着鲇鱼须一阵赞叹:“啧啧啧!妙哉!妙哉!你自己摸摸这里,从眉头上半指起到发迹百会止,各有一骨头上插,有如两根擎天玉柱,左边一根为日角骨也称龙角骨;右边一根为月角骨也称虎角骨,合称之为日月龙虎骨,你这两根骨头长大丰隆,乃是开基立业的帝王之格,唐太宗李世明便是此相!你这张脸,正是所谓的天日之表,龙风之姿啊”!
龙骧望着激动的满面潮红的矮子笑道:“我都死到临头了,还开基立业?道友你可真会说笑”!宋康年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人命天注定,我走州过县十多年,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大贵骨相,我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龙骧哑然失笑:“既然不会看错,你如何被人当作骗子扔进了大狱”?宋康年一摆手:“不不不,你错了,我进大狱只为吃口安稳饭!每年到了三四月份青黄不接,我都会进来住上一阵子,等夏粮收完,我自然就会出去”!
龙骧冷哼了一声:“吹牛!你还会穿墙术不成”?
低头想了一下又问:“你冒充我全真派门人,四处招摇撞骗饥一顿饱一顿的,这十多年吃了不少苦头吧?你说你图个啥”?宋康年摇头晃脑的说道:“你懂个屁!这哪儿能叫招摇撞骗,道爷我在修大道!修大道!修人间正道你懂吗”?
龙骧笑着问:“你修的什么大道?什么是人间正道?不妨说来听听”!
宋康年见龙骧开始与自己说话,兴奋的直搓手,满面欣喜的说道:“世人修道只望成仙;可仙界寂寞,仙子皆想下凡!神仙下凡所为何事?无非贪图享受一番人间的荣华富贵,体验一番人间的男欢女爱不是”?
说着望向龙骧,自信的拍拍胸膛:“道爷我目光如炬,聪明绝顶,早将这一切看的透透的,所以直接免了脱裤子放屁的修仙环节,直接修这人间富贵!这难道不是人间之正道吗”?
如此歪理,龙骧倒也是头一次听说,不禁哑然失笑:“修荣华富贵修进了大牢,你还真有一套”!捂着肚子笑了一会儿,见左右无事,继续调笑:“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这荣华富贵是怎么个修法?你有些什么本事”?
宋康年被龙骧取笑,一阵窘迫面红耳赤,气哼哼的说道:“我有四艺,分别唤作谋划形势、纵横捭阖、翻云覆雨、改天换地!欲修富贵先修四艺,欲修四艺,先修世道人心!看不懂世道摸不透人心,荣华富贵皆如水月镜花,可望而不可求!求得而不可守也!道爷我入狱,只是刻意为之,砥砺心性而已,你岂能知之”?
龙骧点点头敷衍的赞道:“好本事!可有了四艺洞悉人性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宋康年见问,一脸欣喜的回道:“至于以后,就得靠你了!你虽一时落难,可终究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乃是天命所归之人!有我辅佐你,咱俩联手定能改天换地,成就一番霸业!到时候金山银海摆在你我眼前,荣华富贵自然不在话下”!
见龙骧笑而不语,鲇鱼把脸凑到龙骧面前问道:“心动没?哥哥我可是一腔热忱!你可千万不要拒绝!为了你,我都准备把名字了,今后改叫宋献策!尽心尽力为你出谋划策!如何”?
龙骧听完哈哈大笑,拉过宋康年附耳笑道:“算命看相摸骨,都是些愚弄无知百姓的把戏!我也是道门中人,你休想糊弄于我!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说实话我捏死你”!
宋康年凛然变色,抓住龙骧的胳膊求道:“有话好好说!我说实话,说实话还不行吗”?
龙骧松开了手,宋康年整了整衣领,凑过来说道:“你敢杀人就一定敢造反,我爱你的胆量!你能单手将人举起,有这把好力气,稍微调教一下便能上阵,哥哥我是真心爱你的本事!你我都是穷苦出身,这世道,士绅大族封死了你我的上进之路,若想出人头地,只有造反一途!我说的都是实话,要不要搭伙一起干”?
龙骧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宋康年。
良久,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衣领,瞪着眼睛喝道:“这不是真心话!我现在捏死你”?
两人正僵持的功夫,一名差役拎着一摞食盒走了进来,大声喊道:“谁是砍掉白家骏胳膊的好汉?乡亲们给你送来酒肉,谢你为民除害,替老百姓们出了一口恶气,快来拿吧”!
龙骧揪着宋康年的衣领不撒手,抬头笑道:“我就是,请您替我跟送饭的人说声谢谢,先搁这儿吧,我一会儿吃”!说完扭头瞪着宋康年低声逼问:“说实话!快说”!
差役笑道:“冰糖肘子、火爆腰花、糖醋鲤鱼,还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和一坛双沟老酒!这年头,弄出这么多好东西可不容易!赶紧趁热吃了,别糟践好东西”!说着将食盒放在栅栏外头,转身离去。
差役把菜名一报,牢里的犯人们个个哈喇子牵线,一个个馋的不行,爬到栅栏边儿上,伸长鼻子凑着食盒散发出来的香味儿流口水。宋康年也擦着口水,掰着龙骧的胳膊说道:“兄弟,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要不咱先吃点东西,吃完再说不迟”!
龙骧揪住宋康年的脖子冲犯人们喊道:“你们想吃的话,就分了吧!道爷我吃素”!
犯人们一听这话千恩万谢,连忙打开食盒,七手八脚把酒菜拿进了牢房,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抢了一盘肘子,端到窝在墙角的卷毛猴子身边:“萧二爷!这是我孝敬您的,您先吃”!卷毛猴子望了一眼龙骧,擦了擦口水说道:“好孩子!你们吃,我不饿”!
宋康年回头一看,见犯人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好吃的酒菜眼看就没了,急的噗通跪在地上,丧眉搭眼的求道:“好兄弟!你撒手成不成?我说实话你可别打我,让我吃一口成不成”?
龙骧点了点头松开手,宋康年红着脸小声说道:“我仇家多,你力气大个子高,扯胡话蒙你,就是想跟你绑一块儿,至少不会挨打!说实话,我进监狱也是没办法,高墙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弄死我!有你保驾,我就又能出去浪了”!宋康年磕磕巴巴说完,见龙骧没有生气,伸手指着身后问道:“我可以去吃了吗”?
见龙骧并不答话,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宋康年推着龙骧的胳膊问道:“行不行啊,你倒是说句话呀”!
龙骧一指宋康年身后:“想跟他们一样,便去吃吧”!
宋康年回头一看,吓的魂飞天外,分食美味的七个犯人,一个个捧着脖子口吐白沫,滚倒在地全身抽搐,不一会儿一个个七窍流血,直挺挺的死在了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