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逸,刚刚川京外传出风声,雍州流放营的前宰相成卯日悬梁自尽了。”柳一心的头靠在周顺逸的肩胛上,凑近他的右耳,悄悄地说道。
午后的阳光如同飘忽的柳絮,洋洋洒洒地落满了东宫的庭院。
太子周顺逸没有多说什么,抬起右手将柳一心揽住,那双历经四十几年风雨的手掌是如此的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他似乎沉醉在这温暖的环境中,惬意地闭上眼笑了笑。
柳一心的神情有些焦虑,趁势侧卧在周顺逸的怀中,问道:“是你做的吗?”
周顺逸盯着庭院中一花一木,缓缓摇了摇头,继而又有些漠然地问道:“消息属实吗?”
“在川京外埋伏的探子给的消息,人屠那边也给了确切的准信。成卯日可能……真的自缢了……”柳一心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觉得成卯日死得太过突然。
“若只是川京外埋伏的探子汇报此事,是断断不可相信的。”周顺逸轻轻咳嗽了一声,叹道:“内廷司在我们川京外的探子里掺满了沙子,那批探子的话已经没什么可信度了。可人屠那里居然有同样的消息……人屠的存在,我那皇帝老子是绝对想不到的。如果连人屠都这么说,成卯日可能真的死了罢。”
柳一心嗫嚅道:“如此看来,成卯日的死讯倒是不容置疑……令人起疑的反倒是城外的探子,既然里面几乎都是内廷司的人,为何还要把这重要的消息告诉我们?”
周顺逸微微低头,一道冷笑出现在他薄薄的嘴唇尖儿上:“估计是皇帝老子想让我知道,便让内廷司的人通过城外的探子将消息告诉我。他只是想试试我的反应罢了……”
“你知道这成卯日为什么会死的吗?”柳一心蹙眉问道。
周顺逸耸耸肩,温润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绝情:“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换句话说,成卯日究竟是自杀的,还是他杀的,其实压根就无关紧要。他的死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让陛下派禁军前往雍州流放营的借口。”
看着柳一心有些惊讶的表情,周顺逸脸上的笑容又变得和缓亲切起来:“一心,掌控人心,面面俱到,我不如你;掌控全局,预测趋势,你不如我。雍州流放营和你弟弟柳一铮的位置都太过重要,皇帝老子一定会以成卯日的死为借口,派遣禁军入驻……如果从这一点看,成卯日极有可能是皇帝老子杀的。”
柳一心怔怔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问道:“一铮,会不会有危险……”
“你那个弟弟是个死心眼,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周顺逸有些遗憾地站起了身:“一铮站的很正,是个认死理的人,这一点倒有些像我那个二弟周顺昌。都是青壮年将领,都是中间派,而且我最近还听闻你弟弟打算拜我弟弟为师。”
柳一心浅浅一笑,知道自己与太子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个聪明的女人向自己的夫君提了第二个问题:“你与熹皇贵妃达成的那个协定,是真的想分裂大商的土地,分给周顺昌吗?”
周顺逸摇摇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熹皇贵妃的这个条件,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顺昌压根就不会接受。我这个二弟若是真在乎那三城之地,想做个诸侯王,就会直接参与皇位的争夺,而非带兵守着那东函谷的一亩三分地。说白了,他和柳一铮是同样的人,国之将才。”
“那熹皇贵妃与你的结盟,可信吗?”
“她没得选。如今有可能继位的人,只有我与周顺昭。周顺昭是仁妃的亲生皇子,而仁妃则是熹皇贵妃的死对头。若是周顺昭继位,仁妃就成了太后,熹皇贵妃的晚景估计也会凄凉万分吧。”周顺逸的眼角突然出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两个斗了数十年的女人,心中积怨有多深,一心你也知道吧?”
柳一心笑道:“你愈发了解女人了……不过女人心,海底针,你还是得防着点,谁知道这熹皇贵妃,背地里有没有打什么小算盘。”
“所以我才开出了那么高的价码给她,即便是她执意要与仁妃穿一条裤子,仁妃也给不起比裂土封王更高的价码了。”
“随之而来还有一个问题,即便熹皇贵妃真的与你合作,周顺昌呢?你的这个二弟都不一定会卖你面子,更不用说助你一臂了。”
“如今的形式依旧是一团乱麻。”周顺逸牵着柳一心回到了书房,转了一记隐藏在书柜之后的旋钮,那书柜缓缓从中间打开,露出一道供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
暗室中放着一张边长足有一张的方形木桌,上面依据着象棋的棋盘样式放着黑红两方的棋子。只是这棋子上刻的并非车马相,而是西商朝中各方势力的名字,有一些已经被涂上了颜色,放置于棋盘之上,还有部分并没有上色。
周顺逸站在红方的一侧,凝重地看了一眼棋盘上写着“成卯日”三个字的红色子儿,缓缓行了个礼,颇有些无奈地将这个子儿扔到了身旁的炭盆之中。
“成大人,你留下的一切生后事,就让我来完成吧。”
写着成卯日名字的红色棋子在炭盆中慢慢地燃烧,最后化为灰烬。柳一心与周顺逸看着这枚棋子燃烧的过程,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伤感与坚毅。
成卯日是在雍州流放营中,以一个囚犯的身份自杀,或者被伪造成自杀的。依照惯例,他将没有棺木,没有碑文,遗体会被运到楚山南侧,和那些太监宫女一起混乱地埋在地里。
柳一心看着周顺逸有些出神的双眼,读懂了他在想什么,安慰道:“如果真是被埋在楚山南侧,不也正好遂了成大人的愿望?”
柳一心这话正顺丈夫的心意,周顺逸本有些沉重的脸色也慢慢化开,他从桌旁的小木盒中拿出来写有熹皇贵妃名字的棋子,用红色的燃料涂在表面,放到了棋盘上。
“熹皇贵妃如今也算是我们的人了,这颗棋子也可以摆到明面上来了。”
“只可惜损失了禁军大统领公孙起将军的支持。”周顺逸叹了口气,将写着公孙起的名字涂成了黑色,扔到了对面的黑方。
棋盘上红色的棋子居多,除了太子周顺逸,太子妃柳一心及背后的柳家势力,还有朝中近一半的大员;黑色的棋子有商帝陛下,三皇子周顺昌,禁军大统领公孙起,朝中剩余一半的大员。
“目前的局势,于我们不利。”周顺逸顿了顿,略作沉吟道:“我们在军方的力量明显不足,陛下拥有可以调动整个大商天下兵马的权势,又有禁军大统领公孙起的绝对忠诚。我们纵使有几个忠心的地方将领与门客死士,可单凭这些力量想要与陛下死磕,无异于以卵击石。”
说罢,周顺逸从那方小木盒中又拿出三枚未上色的棋子,分别是萧泽、周顺昌与柳一铮,对着柳一心叹息道:“此三人是军方势力中最为强大的,若是想成大事,这三个人能争取,还是得争取。”
柳一心见着周顺逸坐在棋盘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心中稍有愧意,道:“这是我的问题,没能给你提供好的计策去拉拢这三人。”
“这怎么能怪你。”周顺逸若有所依地盯着棋盘,一首拈过黑色那边的一颗棋子。这颗棋子很奇怪,上面没有名字只写着“帝师”二字。周顺逸皱了皱眉头,转身问站在背后的柳一心道:“帝师是谁,现在知道了吗?”
柳一心摇摇头:“帝师在宫中深入浅出,除了陛下,几乎没人知道他是谁。即便是当年权倾朝野的成卯日,也没能找出这个人的身份来。根据一些若有若无的传言,帝师是陛下的第一谋士。”
“一心,我时常在想,这个帝师会不会是有人依照那些不靠谱的传闻凭空想象出来的,其实并不存在这个人物?”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的存在,可也绝非空穴来风。”柳一心闭眼略略思忖了一下,答道:“大约在二十多年前,皇宫大火的时候,有一对禁军从火场中救出了一个人。从那之后,见过那个人的所有禁军都死于非命。传言,那个从火场救出来的人,就是帝师。”
周顺逸叹了口气,将那写着帝师二字的棋子重新放回了棋盘上:“我曾多次在内廷司中安插卧底,想以此来知晓那帝师的真面目。整整试探了三年,没有成功。我时常在想,这个帝师会不会就是朝中某位大臣……”
“即便帝师真的存在,我们也足以应付。”柳一心款款一欠身,伸出两根手指,微微笑道:“我们虽然不知道陛下手上那颗名为帝师的暗棋是什么。但陛下也不知道我们手上,还有两颗致命的棋子没有用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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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所谋之事,朕已经办妥了。”商帝那老态毕露的身子有些踉跄地坐在软榻上,看着眼前这个坐在阴影中的男人,不由地赞叹道:“以成卯日的死亡为由,使禁军入驻流放营,以此取得雍州道的控制权,这种毒辣计策,也就先生能想得到。”
坐在阴影中的男人欠了欠身,没有说话。
“不知先生有没有想过,若是朕不想杀成卯日,先生该如何?”
“既是对陛下有威胁之人,又已经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囚犯,杀这种人,陛下不会不同意的。”阴影处传来的声音干涩且沙哑,像是被风吹动的枯树,咔嚓咔嚓地响。
“你也是真下得去手。”
“成卯日是陛下杀的,与臣无关。”
商帝沉吟了一会,一挥衣袖,有些烦躁地说道:“之前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南梁的太极眼教与我大商的官员到底有没有勾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