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回了一躺老家,在奶奶的坟头坐了一个下午,阳光很慈祥。就像奶奶的笑容那么慈祥。他坐在坟前,轻轻地摸着坟土,不知道这土地下哪一段骨头是曾经抚摩过他的脸庞的奶奶的手呢?那天,山风吹得他的短头发很乱。他们都说小西笑起来像奶奶,于是他确信自己笑起来很像奶奶了,她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她最疼爱的孙子。
奶奶的坟前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水库,水里倒映着山的影子,一片青绿。水面上飘着一座木头房子,靠轮胎和海绵浮着。养鱼人外号叫秤砣,他和他儿子住在那木头房里,他儿子比小西低两届,放学后就驶着那只小木船,有时候小西会让他过来接他上船,和他一起去放渔网,收渔网,在他的木房子里睡上一觉。但更多的时候,小西会再往上爬一点,躺在水坝上,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有时候还可以摘到一些有刺的小草莓,放在嘴里,酸酸的甜甜的。看着天空,感觉到地球在慢慢的转动。
回家的这段时间,小西睡在以前奶奶睡的房间里。房间很空,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小桌子,桌子上叠了两个大大的红木箱子,箱子里面曾经装满了奶奶的嫁妆,那是奶奶的家当,奶奶的宝贝,用小锁锁住了,匙裹了几层小袋子,藏在自己的裤兜里,只有需要的时候才叫妹妹打开了,又马上关上。虽然奶奶很早以前眼睛就看不见了,但她对那箱子里的物什却是了若指掌,其实,也就是几套衣服几件老掉牙的女人私房物,可是这些正是奶奶的命根子,别人是碰不得的。现在烧的烧了,埋的埋了,跟着奶奶一起消失了。
小西睡不着,以前单独睡在一个房间里,是因为怕黑而睡不着,小西有很重的恋母情结,一直要和妈妈睡,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但是现在不是,这空气中还留有奶奶的气息。他想自己是看见她了,慈祥的、苍白的奶奶和她的脸,那样不可触摸地模糊而不真实,他僵硬的躯体和僵硬的脑所能记得的只有:他看见的的确是、也许竟是、大概就是他的奶奶吧。
奶奶的眼睛很早就瞎了。是的,瞎了,什么也看不到。奶奶留给小西的美好记忆很少,除了无数的谜语和故事,剩下的就是,一个呆呆的躺在床上的老人,一个在靠背椅上坐着坐着就会打瞌睡的老人。小时候她给他们说的那些谜语也记不起来了,更多的只是微笑。让人炫目的微笑,一个只剩下三个大门牙还残缺不全的老人,她的笑是多么的和蔼,多么的可亲。
小西一直需要人的爱抚。
现在,他躺在奶奶的房间里,四周一片黑暗,黑暗得让人窒息。奶奶就是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这种黑暗没有尽头,永不休止。
但是她喜欢阳光,喜欢小西背着她到院子里晒太阳,是的,她比所有的人更懂得享受阳光,更懂得珍惜阳光。有人陪她聊天也好,一个人坐在那里拄着拐杖打着小盹也好,她就这么安心的呆在一个只属于她的角落里享受只属于她的一片阳光。
想着奶奶,小西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她和他在交错的或者可以说是杂糅的时间和空间里以某种意外的逻辑相处着,小西觉得自己竟不知道从哪里来抚摸她。
小西现在就在奶奶的房间里,她曾经睡过的床上。她知道小西是多么的想她,多希望她能躺在他的身旁,陪他静静地度过这个夜晚。
雨琦也回来了,为了她和益莫婚礼的事情,而益莫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益莫没有死,只是他已经永远也无法享受飞翔的快感了。
小西带雨琦去看蝴蝶。
那是开满百合花的山谷森林,那里的蝴蝶像百合花一样美好。
小西头发刚好遮到眼睛,常常不说话。
那天雨琦穿着月牙白的裙子,戴着简单的草帽。小西穿着休闲裤和黑色的纯棉长袖T恤,双手插在口袋里。
小西跟她说,还记得么?小时候我喜欢蝴蝶,你常常带我来这里看蝴蝶。我最近天天来网蝴蝶,做成标本。小西问她要不要看他收集的蝴蝶标本,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着孩子式的残忍。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好听,就像他跟她说:“雨琦,我喜欢你。”
她想呕吐,她心痛的时候就想吐。想起那么多的蝴蝶美丽的尸体,她就心痛。美丽的灵魂还在空谷里漂游。
小的时候,我们的村庄,有田野,天空,山丘,河流,还有美丽的花草和蝴蝶。
那时候,雨琦和小西有像流水一样清澈的微笑。小西有像天空白云一样干净整洁的短发。雨琦有一个蝴蝶一样柔弱的女孩子的身体。
她穿着月白色的衣服,扎着小羊角辫。在爷爷的花园里给小益和小西说故事。花园里有很多花,最多的是百合花,清淡而喜悦。泛着白色光影和粉色斑点的花瓣下有很多绿油油的草,柔弱得像呢喃的呼吸拂过肌肤的感觉。他们拿一把小凳子坐着,手绞着衣角,抬头看着天空,像海水一样蓝。有几朵云在对着他们微笑,他们也微笑,然后他们发现所有的百合花都在微笑,小西总在想,世界上所有的微笑是不是都这样呢,纯净而不含一丝杂质。像蝴蝶一样悄无声息地飘着。
小西现在的微笑却不是这样的,干净却有着尖锐的线条,刺伤她的眼睛。
雨琦希望他去更大的城市,那样才会磨掉他尖锐的微笑。小西的微笑会伤害到人。
山谷里的蝴蝶是轻盈的,而被作成标本的蝴蝶是默然地高傲的。
小西,她只能用嘴唇堵住他的嘴巴,她不想听他说。雨琦,我爱你。
那很残忍,她受不了。
晚上的时候,雨琦过来陪小西聊天,在小西家的天台上。小西家里的天台很大,她很随意地在上面走动,然后靠在水泥栏杆上吹着风,和小西慢慢地聊天。她微笑地看着小西,一手撑在栏杆上,一手撩弄自己被风微微吹乱的头发。撩人的夜色中,小西能看到的只是她眼中的点点星眸,看起来是那样的迷人。她稍微低着头,嘴角翘起很适当的弧度。小西喜欢她的这种表情和说话的口吻,眼神不会闪烁或者深情,是她最平常的样子,这样子才使他能够很快地融入到这种安静的氛围中去,和她随意地聊着天,带着天真的表情,没有紧张和羞涩。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聊过天,一切恍如从未开始过,一切只是在现在。
在农村,夏天的夜来得很慢,六点多的光景,乡村人家大都还舍不得开灯。而此时,正是田归的时候,归家的农人擦洗完身子之后,捞上一把小凳。三三两两的聚到桥头,庭院里。或蹲,或坐。抽一根烟,喝一壶茶,谈谈田里的生意,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哪家后生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哪家的猫昨夜里叫的挠心。那边是几个刚当上妈妈的小村妇一边奶着孩子一边说着贴心的话,还不时的瞥上一眼自家的男人,眼里荡着浓浓的爱意。而婶娘们则在屋里忙活着,张罗晚上的饭菜,掏出些零钱,打发正玩着的娃去买一瓶冰镇的啤酒给老伴降降一天从外头带回的日火,当然,那娃也觉不会忘记给自己捎上一支冻的能粘住舌头的冰棍。
这里,看不到太绚丽的晚霞,只是在远处的山脊后面露出一些橘红的天光,这些光也是薄薄的,躲在山脊与灰蓝色云朵的缝隙之间,像在玩捉迷藏的孩子,露出天真的脸偷偷的窥视着人间。
农村的天空很干净,茫茫的笼罩着四野,凝眸望去,无边的寥廓让双目隐隐地作痛。月亮早早的就爬了上来,像一大锭斑驳的银子嵌在那里,微微的散着光环。逶迤的薄云紧贴着天壁,原处的青山成了片片的剪影,正在抽穗的稻子在清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狗的吠声由远及近,和着夏虫的鸣叫,若有若无,细微的如同草尖上的露珠,此外,便万籁俱静了。只见一群小鸟在天空里上下翻飞,捕食夜间的蛾虫。
开始的时候,只能看到一颗两颗的小星星,一眨一眨的,若隐若现。渐渐的,星星多了起来,也越来越清晰了,一会儿就撒满了眼眸。这时候,夜幕就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夜空变的深邃起来。农家的灯也亮了,一盏两盏,分布在远远近近的村落,不像城里那样灯火通明。朦胧之中,像是天上的星星偷偷的下凡到了人间,竟也分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间了。
农村的夜空轻轻的流畅着静谧,仿佛他们也溶在了其中,成了夜的一部分了,人也是飘飘的。天上的云朵渐渐的薄了,成了一缕缕的云丝。山峦后生起的云烟温柔极了,慢慢的转化成鱼鳞状的云层,给这熟睡的夜空轻轻的拉上了一床被单。
乡村的灯一盏一盏的灭了,村庄隐逸在祥和的夜色之中,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入了梦间。在梦里,还能听到他们一起一伏的鼾声。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