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小西总是在外面,虽然自己能养活自己,但是不能替家里分担点什么,因为年轻,也因为任性,总是理直气壮地背负着理想往前走。却不肯停下来看一看,这样子到底值不值得。当真正想停下来回头看的时候,他却发现,他再也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他开始迷失自己。很多事情涌上心头,很多事情。心里终于装不下了,就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其实,人,还是有很多事情必须去真实面对。真的。也突然明白,发现自己过得太不真实。
小西总是这样子,用激情来自我安慰,却又被激情折磨得疲惫不堪。这些年来,他一直把自己放在幻想中过,放在极小极平凡的欲望中过。他痛苦,他总是压制着自己,却又总想锤打些什么。
屋子里坐满了亲人,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耍着扑克一边聊天。小西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看看奶奶,奶奶还是把他的手抓的紧紧的,他只要离开一会儿,她的手就不停的摸索。小西明白他们都只是过来看奶奶死了没有,这么多人在这里都是为了等待一个人的死亡,然后他们完成自己的义务。
雨琦和益莫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小西叫他们先去休息,他们不肯,说要多陪一会奶奶,益莫和雨琦一人握住奶奶的一只手,坐在旁边。雨琦问了奶奶的一些情况,然后检查了奶奶的身体,回过头来对雨琦和益莫摇了摇头,雨琦和益莫对看了一下,沉默不作声。
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不可挽救。
益莫像小西那样,把奶奶的手拿起来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脸。奶奶早在十年前就看不见了,他们能做的,就是这样子让奶奶摸摸自己的脸。
四点多的时候小西先回去睡觉了,这个时候益莫和雨琦手握着手一起睡在奶奶的旁边,他们这个晚上聊了很多,很多。小西安静地看着他们,他知道,过去的童年,已经慢慢开始消失,像奶奶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等小西一觉醒来已经八九点了,几天下来妈妈已经瘦了好多,她累得直接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小西慢慢的打量着熟睡中的妈妈。才几年,妈妈就老了好多,如果不是装上了假牙,瘪了嘴就跟外婆差不多了。本来就少的头发感觉又少了,还增加了不少的白头发。过了一会妈妈就醒了,叫小西过去帮她捶捶腰揉揉肩,她笑着说她的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没干多久活就会腰酸背痛。还说儿子已经这么高了,她只能到他的肩膀了。
“是不是我变矮了?”妈妈喜欢搂着小西,只有对着他这个儿子才会撒娇。
小西强忍着泪水。对妈妈笑着,小西从小到大都是个爱哭的孩子,但是他不忍心让妈妈看到他的眼泪了,他开始感觉到无能为力的悲哀,他这么大了,还什么都做不了,他也终于明白,以前自己给自己的固执的一切理由都只不过是不堪一击的借口。
可是他忍不住,他还是流出了眼泪,倒在妈妈的怀里,这些年,大家都很辛苦,只是不说。无论如何,他永远都是妈妈的孩子。他把这几年的痛苦和委屈全部哭了出来,哭累了,就在妈妈的怀里睡去。
他答应妈妈,下次回来的时候,一定去把头发剪掉,妈妈不喜欢他长头发的样子。
益莫和雨琦都回了家。益莫的爸爸回来了,他在外面被人家骗了,生意亏本,一年来一直一个人呆在家里,怎么说,益莫回来了也要回家去看看。爸爸就是爸爸,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如果奶奶没有生病的话,益莫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什么时候会去原谅爸爸。不过,当他看到奶奶时,他就什么都放下了,人生一世,很多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很多时候,人要加倍地懂得珍惜。
奶奶的呼吸越来越弱,有时候感觉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声息,可是小西把手放近她鼻尖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她吃力的样子,好像有一口气一直停在她的喉咙,吐不出来又吞不进去。
很小的时候小西就没有见奶奶和爷爷住在一起过,爷爷是个村里庙的主持,成天就呆在庙里摆弄他的花和草药。
小西看见过爷爷跳大仙,那很神秘,一直隐在小西的脑里,不肯忘去。那时他看见爷爷全身都泡在那一大盆的水里,水里有各种植物的味道,密密麻麻的水珠子顺着他的头发,眉毛和胡须不停的往下流。一个穿着一件画满了符文的大红袍的人把他从木盆里捞了出来,在他的腰间系上一条同样画满了符文的红布,并递过一个系着红绳的铁球,铁球里装满了铁钉。两个童男扶着他上了那只用十九把做成的椅子。刀贴在肉上一定有一种冰冷冰冷的感觉,这使他绷紧了神经和肌肉,以一种极其威严的天公的姿势坐在刀椅上,那个红袍人开始在他的周围上上下下不停的摇晃着一个系着红绸布的铜铃,嘴里喃喃地念着一连串稀里古怪的经文,仿佛高原上的谣唱,又仿佛从遥远时空传来的阵阵梵音。
小西还记得那个夜晚的情景。这样的情景紧紧的烙在了他的心里。一轮蓝色的月亮穿破了云层,朝那一棵荔枝树的树冠和那一线的屋脊上投下点点滴滴诡异的光,地面上隐藏着整片整片静静的,冷冷的杀机。蓝色的月光如一个哀怨的幽灵在那一群善男信女和孝子们的头上不停的盘旋。空气中没有任何的响动,时空好像到了荒蛮的远古,敬畏和虔诚浮现在所有人的脸上,定格成一个庞大的雕塑群。幽灵开始害怕而拽摇了,倏忽间就钻进了靠在荔枝树旁的奶奶的眼里,化成闪闪烁烁,赤裸着的泪光。清粼粼的柔。
树开始激动的颤抖起来,树叶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快到地面的时候,又被一阵风吹的漫天飞舞起来。那群善男信女作揖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全部都趴在了地上,脸几乎都贴到地面了。他们把香插在并拢的手里,举过了后脑勺,烟不停的从香头上冒出,变成了一条条飞舞的灵蛇,这成千条的灵蛇越舞越长,最后纠缠在了一起,成了一团充满了诡异的雾气,把所有的人都罩在里面,仿佛把他们一口都吞噬了下去。这团雾气越积越厚,而后变成了一团能与阳光抗衡的乌云。
红袍人全身开始激烈的抖动起来,随着铜铃声的悠然而止,一声梵音在所有人的心底炸响。八个童男开始抬起那把刀椅,绕着场地跑了一圈,然后望着村口跑去,所有的人都爬了起来,拿着香紧紧的跟在后面。奶奶带着小西和益莫默默地走在人群里,他和她那幽忧的眼神碰在了一起。然后,他避开她那兔子般惊慌失措的眼睛。他大喝一声,抡其铁球往自己的身上砸去,随着铁球与皮肉接触时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几缕血丝顺着铁球流了下来。
太阳很快就躲开了这种喧闹,浓艳的夕辉把整个村子涂抹的异常辉煌。一轮又圆又大冷冷的月亮沉沉的压着夜色象一大块厚重的幕布从空中降了下来。人群又回到了原来的场地上,人们开始燃起篝火,并在场地的中央,用木炭烧出一条路。他扔掉了铁球,张开了双臂,童男们穿起了草鞋,抬着他踏上了这条用炭火铺成的路,飞快的奔跑起来,炭火被踩的冒出了的火焰。人们拿起烟火往他身上冲扫。终于,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野性的嚎叫。
每次作完法事,奶奶都要用热毛巾轻轻地擦去爷爷身上的血迹,爷爷总是背对着奶奶,沉默地抽着烟。
小西有时候会想起,这是不是就是爱情。
心里一直记着奶奶的好,现在却已经永远失去了好好报答奶奶的机会。
益莫和雨琦又过来了,他们在一起没有怎么说话,只是看着奶奶,默默地想着奶奶的曾经,默默地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个晚上他梦见了为见过面的死去的双胞胎哥哥和爷爷。在云端向他招手。
小西一直以为,哥哥的死,他的命就都加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会有双倍的快乐和悲伤。
他想起了益莫和雨琦,满山的蝴蝶,夜里盛开的昙花。他们原本有四个人的,可是小西一个人背着两个人的命,他有双倍的幸福和悲伤。
他一直努力着想忘掉他曾经有一个哥哥,这样他可以平静一些,可是他做不到,就好像他永远做不到只是简单的自己。
小西有个双胞胎哥哥,在他刚懂事的时候就去世了,天生的脑神经错位。哥哥的样子小西已经忘记了,但是在无数个梦魇里,他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他看到他在向他招手,听到他说,忘掉我,忘掉我……
而他们,谁也不会去提起他,他只能存在他们各自的脑中,而小西就是他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