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把头浸泡在脸盆里,呼吸停止,任凭泛着涟漪的水波慢慢地按摩他的脸,慢慢睁开眼睛,由模糊而清晰,有一些东西包围着他,晃动不安到平静。好像是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鼓起嘴巴,开始从鼻翼两处慢慢地放气。气泡缓缓地从他的眼角处滑过。开始的时候是一个,一个,慢慢地升起,现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无数个气泡从他鼻子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水开始晃荡,他的眼睛也开始微微发疼,终于,他憋不住气了,两手紧紧地按住脸盆的边缘,头从水里猛地抬起,带起水花向前方散落。小西抬起右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鼻孔张大,开始急速地呼吸,然后慢慢的平静下来。
小西发现额头前面的刘海也弄湿了,小西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去“小白宫”洗头了。
小西突然间变得开始怀念一些东西来,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以一种感觉存在着,而感觉的东西,既不真实也不虚假的,有时候离你很近,有时候离你很远,总是在你不在意的时候跑了出来,勾动你心中极其细微的神经,却又因一发而动全身,让你情不自禁地想去再次感受到那种能带给你的真实存在的感觉。
小西经常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不美妙,也不恐怖,他只是不断地行走。有时候,小西碰见一些人,到达一些陌生的地方,总会产生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们,曾经到过这里。
想起来的时候,知道是在梦里。
现在的小西就特别想念忧子的那双小手,想起那细腻的小手在他头发间如流水般游走的感觉。她在想,这样一双小手,握在手中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是不是温柔如雨琦的手?小西想起自己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懂得把手放在雨琦温柔的手中,满山遍野地跑,寻找蝴蝶。
小西是个爱蝴蝶的男人,从小就爱。但是他只是看,或远或近地看,常常会不自觉地跟随着那些蝴蝶,直到那些蝴蝶消失,他才发现自己已然迷路,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雨琦总是能够找到他,把他的手放在她温柔的手中,带他回家。
“小白宫”还是老样子。只有五个主理理发师,十个洗头女郎和坐柜台的老板娘,老板娘身材发福,眉心一颗朱砂痣,笑起来像一副女菩萨。
小西喜欢在榕树下坐一会,喝一杯菊花茶,看一会报纸。然后找个空闲的洗头椅躺下来。小西喜欢这样仰面躺在洗头椅上,双手放在胸前,整个身子都陷在那柔软之中。每次都是叫忧子帮他洗头,小西也习惯了她的力度,如果不是她,小西反而会觉得不自在起来。
小西现在就开始不自在了,因为给她洗头的不是忧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小西这才发现,店里面换了一些陌生的新鲜面孔,忧子已经不在这里了。
小西故意淡淡地问老板娘,怎么没有看到忧子她们?老板娘告诉他,所有的生活馆都是这样的,隔段时间就要换一批新人,这样客人才会有新鲜感,店里面才会有生气,如果每天都对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谁都会厌烦的。
就像爱情与婚姻。
小西“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水照样水从女孩子的指间温柔的流到他的额头,慢慢地流入他的发隙。有微热的蒸汽扑面,暖暖的,毛孔全部打开。但是她的动作和力度和忧子有着细微的差别,正是这细微的差别让他不适应。他无法安心地睡着。无法陷入到自己的幻想之中,他喜欢幻想,但不是随时随地,这种不习惯的感觉让他无法放松自己,无法自由自在地飞翔。
他无法再次轮回。
他开始感到有点悲哀,为自己彻底失去了的那种感觉,他无法再次触摸到想象中的那种感觉,或者这一切已经变得太真实了,一个陌生的女孩,不轻不重地挠着他的头皮,不说话,完全是在完成自己的一份工作。小西所怀念的那双细腻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按摩他的头皮。整个人都泡在了水中,身边充满了气泡和水草,有着水底沙石和黏土的味道。然而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跟着忧子一去不复还。
小西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恐怖片,一些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前一刻明明还在你眼前,可是,只是不经意地一转身,再回头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小西洗完头发,坐在椅子上,看着前面的镜子,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帮他吹干头发。小西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虽然不明显,但是小西自己感觉得到,他开始苍白了。
小西开始觉得自己不适合这长头发了。
他觉得忧子应该是他生命里的某一种存在,他需要她的存在。她是他最隐秘的地方,甚至可以隐藏起他自己。
雨夜无眠
他们都回了一趟家,因为奶奶生病了,想要他们回家。
小西一个人先回去的,益莫他们还要把酒吧的事情交代给别人帮忙打理一下。
路上,小西拼命地压制着自己,压制着自己不要往那不好的方面想,可是他一直觉的自己是在诅咒奶奶,总是觉的奶奶要死了,要离开他了,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强烈过,它让小西的头脑感到生疼。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想看外面的风景,想闭上眼睛睡觉,可脑子里充满的还是那痛苦的抹不去的念头,他拿出顺手带出来的书。天,他拿的是什么书啊!《穆斯林的葬礼》。这是阿雅结婚后,小西一个人去那个书店买的书。他的头脑再一次的疼起来,这时候所有离去的亲人的影子都在他的脑子里显现出来,他的爷爷,他的哥哥,还有大舅。他想起自己上次离开奶奶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要把耳环给他,小西竟没有想到这是老人的预感,或许她是觉得再也见不到小西了,所以要先把这个耳环留给小西。虽然奶奶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到小西了,但小西是在她慢慢的抚摸中渐渐长大的。小西把头紧紧的顶在前面的椅背上,嘴里一遍一遍地念着:没事的,没事的,只是又一次演习,我回去以后奶奶自然就会好起来……
一路上,小西看着窗外。眼泪流出来又被风吹干,头发也乱了,像愁绪千丝万缕。
小西一直守侯在奶奶的身边。奶奶身上很多地方都脱皮和淤血了,每动一下,她就“唉啊”的叫一下,音量很轻,已经只能称是比呼吸更大一点的声音了。
小西一直坐在那里,对着奶奶静静地发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小西抓着奶奶的手,像是要抓住那些回忆,他想对奶奶说点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的脑袋里早已一片空白,被泪水充溢。小西把奶奶的手贴在自己发热的腮边,慢慢地带动着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奶奶的手很冰凉,有着油布的质感和衰老的气息。
有一段时间里,小西突然间觉的很困,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又慢慢地让自己站稳,小西本来就有低血压。小西对她们说要先去睡一会儿,然后把手轻轻的从奶奶的手中抽出来,他感觉到奶奶的手动了一下,握的很紧,好像是睡梦中的婴儿,紧紧地抓着身边的亲人。小西犹豫了一下,感觉到奶奶的手慢慢地松下来,其实是习惯的紧缩,上面有汗水,小西感到有温暖的潮湿,又迅速地冰凉下来。
躺在床上,小西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头脑里一会儿充满一些看不到的莫名奇妙的东西,一会儿又变的一片空白。好像一直有人在他的身边,和他说着一些什么,他努力地想去辨认,却又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些幻化的色彩和光点。
小西又在深夜的时候醒来。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这时候下起了小雨。这雨不大但来得急,好像是从远方匆匆赶来的故人,来到小西的窗前来细细的诉说情怀。下着小雨的夜显的格外的安静,安静的让小西睡不着。于是和衣坐起。笼子里的鸡也发出了不安分的声音,想必它们正作着稻谷虫子的好梦吧。
爸爸已经在奶奶的旁边睡着了,不知道谁给他披上了一件衣服。奶奶还是那样子,发出微弱的呻吟合着微弱的呼吸。小西过去给他们掖了一下衣服,走出了厅堂。
站在屋檐下,听着雨点打在瓦片上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一派寂寥。仿佛是风中的呢喃。这午夜的风带来了雨的祈祷,又一个风调雨顺之年。小西也在心里轻轻地为奶奶祝福,向天堂里的亲人。
隐隐约约,前方远处还有灯亮着,应是幽人未眠,凭窗听雨吧。这点朦胧的灯光宛若淡淡的寂寞在夜风中轻颤。默默之中感到了一种默契,这默契让人觉得孤单悲戚。小西心中便想,这灯光的主人必是个雅静之士吧,如若不是,又哪来的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西的心似乎感到一种平静,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的,会好起来的。
夜空还有着暗淡的天光,雨水从屋檐上滴了下来,像极了串串的珍珠。这珍珠雨从空中慢慢的飘落,先是无依无托,然后一下子投入了大地的怀抱,又像是掉在了心头,幽溅一片。这水滴很快就积在一起,变成了片片破碎的玻璃,这些玻璃流动着汇成了细细长长的水流,顺着小水沟流到小河里去了。雨水击在河面上,晃出了层层的涟漪,像无数不断重复扩散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