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丽的宣德门，仿佛山岳一般巍然屹立。
曾经作为殿前司制使的杨志，也曾无数次穿过这座雄伟的宫门，进入禁宫金殿。
紧挨宣德门的豪华宅院，就是鼎鼎有名的“天波府”。
那是杨志的家。
不过杨志再也没有脸面踏进家门。
从黄河之水击碎御船的那一刻，杨志所有的荣誉，便荡然无存。
一切都被击碎了。
一切都随着“万寿石”沉入了汹涌的河水之中。
天波府的对面就是殿帅府。
高俅的职位是太尉，身兼金银殿帅以及天下兵马大元帅，是大宋朝军事权力的顶峰。
杨志掩面走到了殿帅府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朱红色的大门，连敲门声都是悦耳的。
不多时门缓缓打开，走出来一个年轻的下人。
“你是哪来的腌臜泼皮?竟敢乱敲殿帅府的门！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开门的下人一眼就看见杨志衣着破烂，显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随即破口大骂，这样乞丐一般的人物，哪里值得他开门相见。
“滚滚滚！去别处要饭去！”
下人说着就要关上门，但随即又被杨志拉住。
杨志的手臂粗壮有力，把下人的胳膊拉的生疼，下人刚要再骂，却对上了杨志的眼睛。
那是一双野兽一般的眼睛，是见识过尸山血海的眼睛。
头巾滑落，青面也露了出来，眼前这人，活脱脱是个厉鬼！
“你……你要做什么……”
年轻下人被吓住，杨志则从怀里掏出一物来，递到了年轻下人的眼前。
杨志把手摊开，那物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诱人的亮光。
那分明是两锭五两的纹银。
“小人殿前司制使杨志，求见高太尉，还请大人通报。”
杨志虽然长的吓人，但银子却是十分可爱。
年轻下人收过银子，眉眼神态也舒展了许多。
“原来是杨制使，得罪得罪。”
看在银子的份上，年轻下人向杨志行了一礼，不过也不是很经心。
毕竟这殿前司制使，在他眼中也不过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殿前四大元帅，可都听从太尉的调遣！
“杨制使，您在此稍后，我进去通报一声。”
年轻下人把杨志带进门房，便进去通报。
杨志紧紧抱住带来的礼物匣子，等待着消息。
那个匣子十分精美，是用的上好的鹿皮做成的。
到汴梁后杨志就和石勇分开，然后把运送宝物的竹筐换成了这个匣子。
竹筐本就是掩人耳目，石勇也是杨志雇来的护卫。
好歹这一路有惊无险。
“杨制使，太尉有请。”
回来请杨志的是个老虞侯，面容也更亲切。
“还请大人带路。”
杨志又塞了十两银子给老虞侯，老虞侯对杨志的脸色也更好了一些。
一路上传过了许多院落，前面的几个院子修的十分朴素，没有奢侈装饰物，也不见名贵的花草。
但是进了拐角的一间别院后，便全变了样。
院子很大，大到里面甚至有一个小湖。
湖东边是一条长廊，杨志正跟着带路的老虞侯闯过这长廊。
长廊雕梁画栋，各色的画作把长廊装饰的十分华丽。
湖中满是金黄色的鲤鱼，荷叶散落在湖中，湖边还布满了鲜花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
杨志认得它们。
那些石头或像飞禽，或像走兽，或像蟠桃，分明就是来自江南的花石纲！
甚至有些，就是来自于他和同僚们运送的那一批。
“真不愧是太尉呀！”
杨志的眼睛已经冒出火来。
别人眼中秀美庭院，在杨志眼中却是尸山血海。
这些花石纲，甚至这些珍贵的花草树木，都是由无数的生命换来的。
杨志拿匣子的手开始不停的颤抖。
似乎走了很久，两人终于走到了尽头。
长廊今天是一间华丽的大厅，就像是一间小型的宫殿一样。
名贵的木材做成门板，珍奇的毛皮做成地毯。
房间里放的古董、字画，更是见所未见。
大厅主位上，红木八仙椅上正坐着太尉高俅。
高俅正满脸厌恶的看着杨志。
来求见自己的，竟然是一个像恶鬼一样的丑恶男子。
“罪将杨志，拜见太尉。”
杨志倒头便拜，双手高举着带来的皮匣子。
高俅一摆手，皮匣子便被老虞侯呈了上去。
皮匣子被慢慢打开，两个羊脂玉的玉瓶出现在了高俅眼前。
当真是极好的宝物了。
浑身雪白的玉瓶，不见一丝杂质，天地间最洁白的雪可能能与它相媲美。
为了这两个玉瓶，杨志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若不是大宋首富“玉麒麟”卢俊义的协助，单凭杨志也是得不来这等宝物。
“真是有心了杨志。”
高俅的语气十分冷淡，杨志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高俅正面无表情，把玩着一只玉瓶。
“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请太尉搭救罪将，罪将的手下在黄河之中全部殉难……”
杨志有些哽咽。
“还请太尉赐下殉难禁军名册……”
杨志深深的拜了下去。
“是吗？你是要拿这两个玉瓶换你的前程?还是仅仅想要拿到名册去补偿你殉难的手下？”
高俅问着杨志。
“还请太尉赎罪……”
“叮……”
杨志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清脆的声音便传入了杨志的耳朵。
那声音极为清脆，极为好听。
杨志猛的抬起头，看着高俅脚下的地面，眼中满是惊诧。
随即便就是绝望。
“果然是上等的好玉呀！”
高俅夸赞着玉瓶的材质，不过那玉瓶已经成为了地上的一堆碎片。
“太……太尉……”
杨志不可置信的看着高俅，心也在不断滴血。
“杨志呀！你弄丢了我送陛下的‘玩具’，你可知道……”
高俅站起身来走到杨志面前，手中正拿着另外一只玉瓶。
“你可知道……我有……多心疼吗？！”
另一只玉瓶被狠狠摔下，杨志飞身去接，却没有接住。
碎片划破了杨志的脸，也划破了杨志的心。
“滚！给我滚出去！”
高俅怒吼着，就像一个泼皮一样。
其实他本来就是一个泼皮。
而杨志则两眼失神，像一具死尸，瘫在地上。
黄河之水，又开始在杨志的脑海中咆哮。
眼前，又是一片人间地狱。
外面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了起来。
太尉府的大门打开，从里面扔出来了一个青衣汉子。
那个汉子长了一张青面，脸上正流着鲜血，双眼空洞，就像一只恶鬼一样。
“你们看看，太尉府扔出来了一个什么东西?！”
“哎呀！跟个恶鬼一样！”
“还是青脸呢！太吓人了！”
那个汉子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任由来来往往的行人指指点点，却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有一张女子的脸映入了他的眼眶。
那女子就像三月明媚的阳光一般，一下子就照亮了那个青面的汉子。
“你回来了呀……”
女子不知为何，有一些哽咽。
“阿志……你回来了呀……”
青面汉子就是杨志，他看到女子的那一刻，便被冲散了脑中的昏聩。
“水月……”
杨志轻声唤出女子的名字，女子清澈的双眼已经止不住的流下了眼泪。
去年秋天，杨志的船在黄河遇险，能找到的只有尸体，不见一个活人。
杨志从那时起便了无音讯，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葬身黄河。
灰色的天空开始下起小雨，冲刷着大地的污秽。
水月用手绢轻轻擦拭着杨志脸上的血迹，不过血迹之下的仍是一张丑陋的脸。
“不用这样了……水月……”
杨志轻轻推开了水月，从地上爬了起来。
街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行人，此时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的阿志……已经死去了！死在了黄河之中！”
一道闪电劈过，随后就是一道惊雷。
本来和顺的春风突然狂暴了起来，把杨志戴在头上的范阳毡笠卷飞了出去。
杨志的头发凌乱的飞舞着，脸上渗出鲜血，眼睛中充满了绝望。
“我已经不配作为杨家人了！”
随着一声大喊，杨志转身狂奔而去。
水月痴痴的望着杨志离去的方向，似乎是被吓的呆住了。
其实她很想拉住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可是她朝思夜想了无数个日夜的丈夫呀！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是那么的陌生。
“阿志……阿志！”
水月用力的叫喊着，离去的身影却没有回头。
许多人，许多事，是注定不能回头的……
也许值得期待的，只能是再次相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