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的一个清晨,青帷布顶的朴素马车自城门口徐徐驶来,途经九门,径直停在坤清宫,两个穿着长衫,书生模样的男人下了车,不言不语地等着,周遭围观的侍仆熙熙攘攘,然而他们却视若无睹。
直到魏梦琬出现,其中一个才倾了倾身。
“奉暄大人命我等前来接人,信物奉上。”
几株月见草放置在防腐的水晶盒里,珉帝伸出一只已经开始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她终究还是原谅了朕。”
那一声,不知是喜悦更多一些,还是后悔更多一些,亦或是还有其他的。
珉帝却并没有立刻跟他们离开,且不说帝王肩上的千斤重担是不是能随意放下的,还有……
“在此之前,朕必须要再去见他一面。”
这个“他”指的是黑龙。
来迎接珉帝的那两个人,看起来脾气很好。
他们微笑着听魏梦琬解释,然后客客气气地说,他们可以暂候,多久都没问题。
但魏梦琬可不敢让两人等太久,因为他们虽然其貌不扬,竟都是武帝!
武帝是什么概念?
放在灵武大陆,那可是至尊一般的存在!
竟被母亲派遣来赶马车,一时间,魏梦琬也不禁对仙山充满了好奇。
而且,魏梦琬还留意到,当她说起父皇是要去见大哥的时候,那两人的表情从客气转变为了真实的欣慰。
两人冲她鞠了一躬,然后又朝远处拜了一拜,才跟着小厮去了皇城接待最尊贵客人的行宫。
魏梦琬又是一惊。
因为刚刚他们朝拜的方向,正是黑龙目前所在的小院。
庭院的门上,一如既往无字无匾,倒也好认。
魏梦琬来时,甘嬷嬷刚走。
她送来了个瘦高的少年,大眼睛,薄嘴唇,一股机灵劲,看起来跟甘嬷嬷有几分相像。
甘嬷嬷说这是她的娘家侄儿,夏天落地的,所以叫夏生,家里不富裕,小小年纪便出来做活,本来是想送到千岁府给公主使唤的,但得知黑龙身边一个可心人都没有,就带来了,反正九千岁又不差这一个下人。
魏梦琬从来就不知道还有“敲门”这个步骤,风风火火地就闯了进来。
黑袍男子一见是她,忙把手边的一件东西草草收了。
他笑容灿烂,带了些憨厚,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妹妹,你好几天都没来看我了……”
但等黑龙发现魏梦琬身边不仅跟着陆飞,还有另外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他的笑意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龙语气森然,“他怎么来了?”
不过,这仿佛不是一个问句,黑龙大步跨上前,单手将妹妹拉到自己身边,另一只手已准备将房门合拢。
要不是陆飞动作麻利,也会被他关在外面。
但在敏捷这方面,珉帝就差了很多,而且一代帝王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人拒之门外。
所以当陆飞矮身从门缝钻进去的时候,珉帝只是呆愣在台阶上。
魏梦琬赶紧手脚并用地抵住门,“大哥等等!”
“琬儿!当心夹到手!”
黑龙一把握住少女的小手,生怕自己伤到她一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哥哥,好哥哥~”
魏梦琬见黑龙动作停顿,立刻扑上去摇他的衣袖,又趴在男子耳边轻轻求道,“好哥哥,爹爹是琬儿请来的,大哥给我个面子嘛~”
魏梦琬一叠声地叫着“好哥哥”,黑龙的面色明眼可见的缓和下来。
“龙儿?”
黑袍男子已经顾不得那两扇门,但珉帝竟没有勇气去推开,任由少女的小脚丫勾拉着木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包围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竟像是初为人父。
“陛下里面请。”
黑龙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妹妹的软磨硬泡,退让了一步,还说了句敬语,但依旧是冰冷的语气。
珉帝就在明知主人不欢迎的情况下,觍着脸走进屋门。
依稀还能听见少女嘀嘀咕咕,“大哥,爹爹今天来是有正事跟你说,你不要这样子嘛……”
客厅很简陋,应该说整个院子都很简陋,简陋到破旧,别说是居住,这就不是一个皇子该待的地方。
只是珉帝不知道,其实这还是比上次要好的。
在如此的氛围下,珉帝越发的心虚了。
黑龙没打算搭理他,接了妹妹几句话,他就沉默地坐着,不断释放着压抑的气息。
守着一座捂不化的大冰山,魏梦琬搜肠刮肚了一会儿后,也吃不消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示意珉帝。
“龙儿,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憋了好半天,只憋出这一句话。
“大哥也受伤了?!”
魏梦琬首先有了反应,她不由分说地扑上来,就想去抓黑龙的手腕。
“无碍!”
黑龙眉头一皱,高举胳膊,避过她的手。
见状,陆飞撇了撇嘴,无奈地一耸肩,陛下真是够厉害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们担惊受怕,费尽心思,隐瞒公主十几天,容易吗?眼瞅着殿下的伤马上就好了,这苦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好嘛,一句话就把事情戳破了,这下可不怪他~
黑龙不给魏梦琬号脉,但魏梦琬怎么可能放弃,顺势滚进他怀里,扯着他的衣服就往上爬。
“都是大姑娘了,如此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黑龙像抓小鸡一般揪住妹妹的后领,把她拎了起来。
“听大哥的话,快坐好!”
黑龙轻喝了一声,勉强提起来的长兄威严,在魏梦琬眼里简直弱爆了。
体统?体统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她会听才有鬼哩~
看着小猫不停扑腾,又撕又咬,黑龙知道自己绝对拗不过妹妹,只得压低声音去哄。
“现在有外人,琬儿乖,等外人走了,大哥就让琬儿诊脉,好不好?”
魏梦琬嘟着嘴巴考虑了一下,照顾到自家大哥的颜面,这才不情不愿的抱膝,重新窝回蒲席上。
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忿,气鼓鼓地扭过身去,拿屁股对着他。
“真是惯得越来越没规矩了~”
黑龙无奈地叹了一声,冷峻的面容,此刻柔软得不像话。
外人?
珉帝脸皮一抽,在儿子眼中,自己竟是外……外人?
女儿……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又憋了一会儿,只憋得老脸涨红,这种问题也问不出口,岔开话题,“那个……龙儿,为父前些日子看到,你的龙魂似乎是雷霆神龙?”
“那又如何?”黑龙冷笑了一声,果然是因龙魂之事。
“不是……不是乌龙吗……”
见男子又黑了脸,珉帝声音轻颤。
“要不哥哥再召唤出来,也好让我们看看清楚?”
魏梦琬闻言,回头问道。
“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珉帝赶紧反口。
他的确想再仔细研究一番,但神魂乃是上天瑞兽,就这样无缘无故让别人召唤,这种要求太无理了!简直是对于神兽的亵渎!
“不行吗?”
少女疑惑地眨眨眼,并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
“上次就摸了两下,我还没玩够呢……”
“琬儿,别胡闹。”珉帝出声制止她。
“不看就不看嘛,哥哥真小气!”
少女小眉头一扭,看起来又要生气了。
“好,给琬儿看。”
黑龙无奈地点头,他向来都抵抗不了妹妹要求。
恐怕她哪一日突发奇想,想要天上的星星,黑龙也不会觉得不妥。
大概是防止小屋被巨大的神龙撑破,黑龙只向魏梦琬伸出一只手臂。随着电光火花的攒动,一条通身纯紫色的小龙就出现在他手掌心。
小紫龙仅有一尺长,极为精致,立角鹿眼,牛鼻蛇尾,九个锋利的小爪子勾着男人的衣袖,龙口大张,长啸了一声,仿佛要彰显自己的威风。
魏梦琬两眼放光,哇,好小只,好可耐!
黑龙目光软了软,他就知道,妹妹一定会喜欢的。
而珉帝则是吓了一跳。
此乃龙魂内息,自降生之时便藏于人之丹田,待栖主召唤或突遇性命之危,才展露神能,引动尊龙真身,可以说,是武者的本命。
怎可轻易示人?
他心惊胆颤的时候,少女已经把那条小紫龙捏在手心里,揪来拽去。
珉帝肝儿颤,“琬儿快放下,龙魂内息极为脆弱,稍有不慎……”
他的话只来得及说到一半。
魏梦琬不知道怎么想的,她见那小紫龙左摇右摆的躲避,十分不配合自己“温柔的”抚弄,联想到什么,瞬间来了脾气。她屈起手指,一个暴栗子敲在龙头上,只敲得小龙一个踉跄,连带着黑袍男人也跟着晃了晃。
珉帝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女儿没个轻重,失手伤了龙魂内息。
却见那小紫龙愤怒地低低一吼,趁主人懵圈,无法管束他之际,一甩尾巴就冲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少女的手指,娇嫩的皮肤瞬间就渗出血来。
黑龙回过神来,疼惜不已,立刻揪住小龙。
拉拉扯扯的过程中,钰凤一丝雾蓝色的灵力顺着血液流进了龙魂内息……
突然间,大地一阵颤动。
黑龙有片刻灵魂脱离肉体的感觉。
而其他人,则是看到紫气升腾,原本黑龙趺坐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极为凛冽的男人,与他五官很像,神情也很相似。
不同的是,那人紫发墨眼,一身重紫法袍直垂而下,其间雷光隐隐,呼之欲出,将他裹在一团电芒之中。他剑眉斜飞,好似时刻都在燃烧着怒火,转眸间如芒如刺,仿佛下一瞬便会抬手,施以九天的雷霆万钧。不尽的流光从他的袍摆划过,无比的璀璨纯粹。
他的骄傲霸道,刺目极了,也炫目极了!
很快,这些异象又都消失了。
兄妹两个同时叫出了一个名字——“摩雷”!
然后,黑龙不解的抬头,看向魏梦琬,“摩雷……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