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梁丘卫目无尊上,拥兵自重,疑似叛国……这都是些什么罪名?!”
魏梦琬愤恨地把一套瓷杯摔在地上,她披发素颜,脸色煞白,手指在不停地打颤。
“公主息怒,这些都是刚从乾胜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阿泰默默捡起被沾湿的丝帛,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
“昨日黄昏,陛下召梁丘卫将军入宫,长谈了许久,说近些年来频发战争,劳民伤财,如今边关安宁,劝其交出兵符,解甲归田。谁知卫将军不但不从,反而自恃功高,狂言造次,陛下不悦,故而下令将其关押。林丞相奉旨连夜抄家,竟然从卫将军的书房里找到其与敌人私通的书信,更是龙颜大怒,命司马长吏立刻前往北疆彻查此事!”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一团团的墨色上,有些呆滞。
“梁丘世代镇守北疆,卫将军更是身为镇北军首帅,其勇猛强悍,无人可比,几十年来力保边界太平,战功赫赫,积威甚高,他要想造反,早就反了!”
魏梦琬嘴上这样说,却知道珉帝一点都不糊涂,梁丘功高震主,在百姓心中又是如大英雄一般的存在,这种人活着一天,珉帝的统治就危险了一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父皇想除掉他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不是贸然动手,定是做了万全准备~”
魏梦琬叹息了一声。
“卫将军怕是等不到证据从边关带来的那一天了!以父皇的心性,八成希望他悄无声息的死在狱中!”
难道一员虎将,就要这样枉死于宵小之手?
教她怎不痛心疾首?!
阿泰心如刀割,相似的人物,同样的场景,多年前的家破人亡似乎就在眼前,这次,他还要独善其身吗?
“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我是说您……公主,咱们要管吗?”
阿泰喊出前半句话时,似乎是说漏了什么,他立刻就反口了,也压抑下自己的激动。
魏梦琬的脑子极乱,心不在焉,没有在意到男子那一刻一反常态的强横。
她冷冷地笑了声。
“我管?怎么管?那些证据未必是真的,可只要父皇认为是真的,谁敢说是假的,圣心呀~”
她扶着抽痛的额角坐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丑时。”
男子躬身答道。
外面还是深夜,漆黑一片,没有一丝星光。
“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上早朝了吧,也不知道秦叔叔有没有得到消息?”
然后,她的动作突然定住。
“坏了!梁丘越和阿夜他……”
“世子爷睿智,想必不会出什么问题。”阿泰缓缓地劝道。
魏梦琬猛地摇头,“他睿不睿智是一回事,他的性子又是另一回事!梁丘一门忠义,阿夜近来又与其接触甚深,怕是会当局者迷。”
她匆忙离了座位,“阿泰,我记得前几日秦叔叔送给我一方上好的墨砚……”
阿泰很快就在书架上找到了。
魏梦琬吩咐说,“你立刻动身,赶在早朝之前……”
“见世子爷吗?”
“不,阿夜本性太过正直,事发突然,我怕你一时半刻劝不住他。这样,你直接去见张府台,把此物送给他,就说……呃……”
她的额角一阵剧痛。
事发突然,魏梦琬整夜未眠,劳神费力,怮动悲伤,脑袋早已是麻木一片。她重重地捶了捶自己的头,努力思考着。
到底要怎样说,才能既不显得太刻意,又替阿夜卖个人情?
阿泰心疼的抓住她的手腕,脱口而出,“府台大人续弦娶了长公主,老来得子,刚刚六岁,算起来正是进学堂的年纪。”
“对,”魏梦琬眼睛一亮,“我和阿夜做为姐姐和姐夫,也该有所表示……”
这时,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源自身侧的关切和温柔,但还没等她明白男子这下意识的动作意味着什么,阿泰已经松开了手,退了几步,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恢复了往日的恭顺。
魏梦琬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阿泰,你说的很好,快去吧。”
待他离去,少女来到窗边。
魏梦琬推开窗户,望着夜色中男子挺拔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泰真的是不一般的聪明,此等心智,会是出自平民百姓的人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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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魏梦琬所料,朝堂之上,拘捕梁丘三族的命令一经下达,赤麟官袍男子当即出列。
“此事颇多蹊跷,望圣上三思!”
秦夜话音未落,珵王心头一突。
而珉帝的脸色,则是瞬间就变得很难看。
林丞相立刻拱手,针锋相对,“蹊跷?哪里蹊跷?禀告圣上,梁丘卫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他暗地笑了一声,秦夜,老夫不怕你多事,就怕你不出声。
“依世子的意思,莫非有人故意栽赃陷害不成?难道殿下是怀疑老臣?!”
林丞相早就得了珉帝的默许,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声音一句比一句更大,语气也越发激动,咄咄逼人。
今日,本就是一张大网,一张为秦世子量身定做的蛛网,只要他开口,便会牢牢黏住,任他如何挣扎,只会越收越紧,最终脱身无术。
“夜并非此意,只是觉得兵不厌诈,如此之事,未免太巧了。”
秦夜不轻不重地回答。
他心中苦笑,明知前面是满布的陷阱,自己竟就是这样跳下去了。
见秦夜并不上钩,林丞相暗中使了个眼色。
户部侍郎费扬立刻向前走了两步,“启奏陛下,微臣听闻,世子与梁丘三公子私交甚深,还是拜了把子的!秦世子,此时是否属实呀?”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公爵私结外臣?
此乃重罪!
众人交颈左右,议论纷纷。
“够了!”
珉帝震怒地拍了拍桌子,而后他倾身,严厉的问道,“秦夜,可有此事?”
令人窒息的威压在殿内蔓延。
只见赤麟官袍的男子缓缓抬起凤目,抱拳作揖,那个“是”字似乎已在嘴边。
珉帝面无表情,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仿佛随时就会将人撕成两半。
礼部尚书赶紧出来打圆场,“圣上息怒,世子只不过是想替圣上分忧罢了。”
又一名林丞相派系的官吏添油加醋,“那世子殿下可真是心系江山社稷,胸怀天下苍生呀~”
如果是皇子,如此说没什么关碍,但是亲王世子?
就有点非同寻常的意思了。
府台张文庭在官场驰骋半生,怎会不知道,那官吏是明扬暗讽,再这样下去,世子与梁丘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罪名便坐实了。
他及时上前,“陛下,秦世子是您看着长大的,他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秦世子与梁丘结义之事绝对是子~虚~乌~有!费侍郎如此言辞凿凿,可有真~凭~实~据?”
他的语气很沉稳,字字掷地有声。
“这……”费扬一时语塞。
秦夜确实没有和梁丘越结为兄弟,他不会知法犯法,给别人留下把柄,费扬又哪来的凭据?
林丞相只是断定秦夜绝不会不顾情面,在梁丘家遭逢大难的时候撇清自己,所以无法向陛下澄明,只能哑巴吃黄连,生扛下这个罪名。
却棋差一招,没想到魏梦琬请动了张府台。
早上,魏梦琬让阿泰送去的是一方孺孝端砚,乃是世间罕品。
张府台最是痴迷砚台,又极为识货,加之其对于老来得子甚为重视,自然加倍感激。
爱砚台者多是孤高凌傲之人,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更别说还有爱妻这一层的关系,故而尽其所能地为秦夜说话。
如此,勾结外臣之事被证实为污蔑,反倒让秦夜这边占了先机。
“那费侍郎可就是道听途说了!”
张府台立刻抢过话头,他见好就收,并未去追究那户部侍郎的责任。
“陛下,世子年纪尚轻,难免心性柔软,又未曾见识过如此天威,一时不忍,才为叛臣求情,望陛下切勿当真。”
张府台这一招弃卒保车用得甚妙,连林丞相都忍不住骂了一声“老狐狸”!
他深知陛下此时的心腹大患乃是梁丘,不会在秦夜身上过多纠缠,所以一句话将两者分割得明明白白,又着重突出了秦夜的“年轻软弱”“没见过世面”,打消帝王的猜忌。
同时,那一声“叛臣”却几乎是给梁丘下了定论。
高高的龙椅上,珉帝的目光飘游,落到站在百官首位的中年人身上。
那人端袖而立,不卑不亢,神色淡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焦急,似乎是事不关己,在一众面红耳赤,甚至剑拔弩张的官吏中间,仿佛超然物外,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真是怪异!
满耳充斥着争吵,珵王却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等待着儿子做出选择,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会接一句“老臣附议”。
因为在帝王眼中,秦世子——已经代表了整个珵王府的态度,而他,也终将是王府真正的主人,不如现在就把命运的缰绳交给他。
台阶已经为他铺下了,是继续坚持,做一个忠义直谏的英雄,唯一的结果只是赔上自己,连累父亲,甚至整个珵王府。
或是做一个小人……趋炎附利的小人……
秦夜唇角颤动,“臣……”
“夜失言!”
屈膝下跪,他叩首至地。
他知道,自己的屈服,就代表了利刀的落下,这一言,是滴着血的,他兄弟的鲜血。
“请皇伯父恕罪!”
少年再抬头时,满脸的惶恐和孺慕。
“皇伯父”的称呼一出,林丞相暗叫了一声“糟糕”,他可没忘,秦夜的另一重身份——九千岁未来的驸马。
他本想,秦夜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少年,他几句连消带打,定会激得他忘乎所以,一味强行争辩。到时候无论珵王维护还是训斥儿子,他都可以借题发挥。等陛下盛怒之下,金口玉言定了罪,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可他们偏偏以退为进,弯弯绕绕,这把火任他再怎么浇油都烧不起来,最后还把九千岁扯了进来,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恐怕……
果然,少年唤出这一声,珉帝的脸色就缓和了许多,见他慌张地又磕了几个头,珉帝虚抬了抬手,慈祥的说道,“罢了,夜儿平身吧~”
得,圣上都这样叫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谢陛下宽宥。”
珵王拱手一礼,他没有失望,自己的儿子,识时务,知进退,灵活果断,善用资源,抓住时机,迅速抽身而出,足以担当大任,但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早朝从一片杀戮中开始,在一片祥和中结束。
珵王与秦夜并行而出。
“夜儿,从今以后,你会经历许多次这样的事情,难以抉择,是因为没有选择。”
珵王喜忧参半。
秦夜没有理会,他面无表情,大步迈过宫门,“儿臣去见九千岁!”
“夜儿……”
珵王抬手想要阻拦他,但明知道自己拦不住,不如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