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罢，珉帝先是关心些日常的琐事，又煞有介事地考问起魏龙的功课。
少年一一流利作答后，珉帝夸赞了几句。
而后，他似是随口问起，“龙儿，朕听闻你宫中又少人了，是怎么回事？”
刚刚张口就答的少年此时却沉默。
珉帝心中一喜，他认定，此事不会有错。
身为父亲，男人面容上竟显出一丝兴奋，仿佛是抓住了政敌的把柄，抑制不住的激动。
等了片刻，见少年仍无言低垂着头，他忍不住催促了一声，“龙儿？到底怎么回事？”
“当然是被我杀了。”
魏龙勾唇轻笑了一声，语气无比轻巧，像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
他伸手，把妹妹座位前面的瓷碗挪远一些，免得妹妹晃来摇去，不小心碰倒了，再划到手。
他的心中一片清明，就好像珉帝手边那杯凉透了茶，一遍又一遍的水，冲尽了色。
早该知道，不逢年不过节，珉帝主动到母亲这里用晚膳，肯定是兴师问罪来了。
“混账！人命在你眼里算是什么！”
果然，珉帝闻言怒不可遏。
“今日清晨，蕙桐对朕说起，朕还不信，没想到尔竟真的如此丧心病狂！那侍婢不过是冲撞了你，你便残忍的将人杀死，你身为储君，哪里还有一点儿储君的德行！”
果然，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魏龙丝毫都不意外。
民间传闻，早些年，珉太子魏玦与珵亲王世子秦连赫共同在天机门学艺，与掌门三位养女，莫忆瑾、莫忆璃、莫忆瑶交好。
后来，魏玦与长女成婚，接位帝王。
秦连赫与次女成婚，接位亲王。
婚后琴瑟调和，伉俪情深，一时被传为江湖佳话。
但事实却是如何？魏龙嗤笑。
因父母都是天降祥瑞的龙凤神魂，魏龙刚刚满月，珉帝便满怀期待地请来国师，为他推算天命。
第一次推演，男婴被熙攘的人群惊吓，“哇”的一声叫喊，四周突起大风，众人散后，甲卦之上无一字，没有结果。
同年，珉帝纳丞相的嫡女林蕙桐为妾，后来不久，得次皇子魏傲远，珉帝遂册封为端妃。
然后，他年满六岁，珉帝又请来国师。
第二次推演，取男孩指尖之血，他的手颤了颤，有一滴血落在祭土上，神坛震动，甲卦落地碎裂，依旧没有结果。
过去许久，他还清晰得记得珉帝那铁青的脸色，拂袖而去，都没有给他赐名，直至今日，依旧是母亲为他取的乳名“龙儿”。
第三次，也就是前年，他束发之礼，珉帝又来了，国师也来了，但他知道，没人对他抱有希望。
除了窝在母亲怀里的女孩，满眼崇拜。
大典很快结束，流程简单，所以没出别的乱子。
当珉帝正要随意给他取个名字，然后再宣布，立次子为皇太子的时候，妹妹扑了过来。
他赶紧弯腰接住。
那一刻，大殿通明，一条远古的巨龙身影没入他的身体。
只有瞬间，龙影很模糊，但满堂皆惊。
鸦雀无声之时，女孩开心叫道，“哥哥是太子喽~”
魏龙是高兴的，他原以为父皇也会高兴，但当他抬头时，却只看到男人紧锁的眉头。
一个被他看中的儿子，不成器，只是让他失望。
一个不被他看中的儿子，突然大放光彩，让他颜面扫地！
魏龙学会了一个词——人情冷暖。
至于佳话？
都是假话吧！
而后，他真的成了太子。
因为紧接着，女孩就被证实，是远古最尊贵的钰凤！
钰凤之言，自然一言九鼎。
面对狂热参拜的人群，他第一次觉得这些人愚昧得可笑。
没有思想的东西，弄死了就弄死罢，毫不可惜~
“父皇错了！”
少年冷笑道，“那女人被处死的原因，并非是冲撞了我。”
珉帝愣了愣，虽说少年的语气算不上恭敬，但或许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
却听少年继续说道。
“因为那所谓的冲撞，不过是我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要杀了她，她碍着我的眼了！”少年脸上一片肃杀之意。
珉帝被他一句话气得浑身发抖，“你这逆子！”
还不等珉帝骂出更难听的话来，魏梦琬攀上少年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臂，像灵巧的小猴子般，“哧溜”钻进自家大哥的怀里。依如往常，只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惶恐地望着父皇，小身子不停颤抖。
珉帝将气咽回肚子里，只丢了一声，“真是无药可救！”
他愤怒地挥袖，背手而去。
“龙儿，你这样做太过分了！”
美丽温和的妇人双目泛出泪光，“你为何要……你怎么就不听娘的话……”
奉暄皇后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实在是想不通，儿子的性格怎会如此暴戾。
少年的眸子闪了闪，流露出深深的愧疚。
“儿子让母后伤心了，请母后责罚。”
魏龙起身离席，撩起袍摆，双膝跪地。
女孩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说什么都不肯下来，他无法，只得一边搂紧她，一边叩首至地。
见少年这个样子，奉暄也不忍心再责备他什么，或许也是知道多说无用。
“与人为善”，从小义父就这样告诫她，她也是这样教导两个孩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生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儿子！
奉暄皇后摇摇头，感到心力交瘁，有些摇摆地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她实在没有脸面为了这样的儿子去求陛下。
魏龙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却又赶紧低头隐下，始终没有半句辩解之言。
过了片刻，女孩从魏龙怀里探出个小脑袋。
魏梦琬左右张望了一下，母后走远了，所有的仆从都退到了大殿之外。
她这才手脚并用地钻出来，盘腿坐在地上。
玩弄着自己短短的辫子，思考了一会儿，魏梦琬托着腮帮子问，“哥哥，为什么呢？”哥哥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杀人。
闻言，魏龙笑了，笑得很温柔。
终于，有一个人肯信他，关心他。
他调整姿势跪坐，宠溺地捏了捏女孩的小鼻子。
“琬儿真是聪明，他们都是坏人~”
少年眉头微蹙，恐怕又是端妃的人。
端妃身后是老奸巨猾的林丞相，是整个林家，可不比奉暄皇后这出身江湖的单纯女子。
那他是被逼无奈，才出手伤人？
谈不上！
顶多算是——先下手为强。
若他不杀了那些人，总有一天，他会死在他们手上！
他知道，有更好的办法。
就比如，他可以装作一副可怜巴巴，受害者的孝子模样，痛哭流涕，肝肠寸断，去求他高高在上的父皇的庇佑。
很可惜。
他没有这么好的演技。
更可惜。
他的眼里容不进一粒沙子！
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便先要了那人的命！
而……母后她……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仁慈、最善良的人，是一个儿子最柔软的归属。
他实在不愿意，也不应该，让母亲接触到这皇城的腥风血雨，尤其是为了保护他。
魏龙将女孩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肩头，心中的闷疼稍减，明明他应该是妹妹的依靠，但总觉得她是自己的“依靠”。
闻着女孩发间的丝丝甜蜜，魏龙轻声说：“琬儿，你不要怕，大哥没有杀人，那些人其实是被大哥悄悄地赶出去了~”
他撒了谎，希望这不算欺骗。
“嗯~”魏梦琬点点头，不再多问。
在女孩心目中，哥哥就是神，哥哥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支持大哥，永远！
见哥哥似乎没有站起身的打算，女孩轻扯他的手臂，不解问道，“哥哥，哥哥，你为什么不站起来？父皇已经走远了。”
魏龙无言地摇了摇头。
在哪儿不是跪，与其到阴森冰冷的宗庙去罚跪，还不如在母后殿中。
至少这里还有他的亲人。
“琬儿该回宫休息了……还是……”
他顿了顿，很轻的问，“陪着我？”
他期待着。
“哥哥在哪儿，琬儿就在哪儿！”
女孩坚定极了。
明月高升，纯白的光芒照在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上。
夜深了，小女孩就伏在哥哥腿边，已然睡熟。
魏龙先是用自己的外袍盖在女孩身上，而后叫来侍从拿来一床小毯子，将女孩包裹整齐，又怕地上凉，终于还是护在怀里。
小女孩睡得不太安稳，偶尔会嘟嘟囔囔地说梦话，似乎念叨着父亲和母亲。
少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抱着她睡了一夜。
“琬儿在哪儿，哥哥就在哪儿。”
临近天亮的时候，终于有珉帝的近侍前来传旨，让太子带着公主去寝殿休息。
魏龙也不谢恩，只是吩咐殿门旁的婢女告诉母后一声。
接着，他就直接站起来，连人带毯子把妹妹抱回东宫。
宫里的“鬼”处理干净了，或许能清静几日，他想着。
然而现实往往是那么残忍，偏偏不愿予人片刻安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