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墨丹的军马起初还有五百余人,但在短短几个月内,只剩下一百多人。
减员不是来自敌人的袭击,而是沿途的农民,他们残杀落单的士卒,然后扒光所有值钱的物件,只留下一具赤条条的尸体。
那个年代,“狩猎”败兵是个普遍现象。对于国君的忠诚,仅限于士大夫和住在城邑中的“国人”,至于被称作“野人”的乡野农民,他们一向追随胜者。
跟随墨丹的军士大多是国人或者士大夫出身,因为慕容冲的反叛过于突然,前来支援的邑宰们来不及动员农民的力量。
在这些军士看来,农民们忘恩负义、卑劣至极。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南归雁,在带领浪潮军撤出战场之后,他十分知趣地把指挥权交还给了汤忠介,自己退居二线。
只因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这就是原罪。
每当同伴们咒骂农民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年少时的经历。
这件事发生在吴国与秦国的战争期间,一队秦兵闯入他的家中,抢走了越冬的粮食。
他的父亲上前哀求,被一刀砍断了脑袋。他们纵火焚烧茅屋,大肆劫掠,杀死所有见到的村民。
那时候他还小,躲在一口水井里,双手撑着井壁,坚持了一天一夜,才最终幸免于难。
满目焦土,他暗暗发誓,今生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家人们一个个死去,却无能为力。
时光流转,如今他已年过三十,却依然在浪潮军中担任下级士卒,毕竟在风气保守的吴国,人们看重士大夫或者国人的出身
像他这样的农家子弟想要出头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这仅限于日常的状况,多年来人世间摸爬滚打,早已锻炼了归雁敏锐的嗅觉,他能预感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机遇就是现在。
......
此刻,墨丹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军士分散在密林的四周,他们三五成群,靠在大树下歇息。
脚下的落叶足足没到脚踝,初秋的天气,密林之中透不进阳光,周遭弥漫着令人厌烦的湿冷感。
十天前,墨丹率残部抵达国境的西端,再往前就是慕容氏的采邑。
为了躲避拦阻,才被迫开进破秦林,这片巨大的原始密林,西抵秦吴边境,东至临水城下。
在行军的途中,他渐渐感到了一股微妙的氛围。
严格来讲,追随他的军士们不是他的下属,而是海刚毅的家臣,封建体制的一大特征,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至于燕氏的班底,早在越原之战的时候,便已消耗殆尽。
成为吴侯之前,墨丹天真地认为,只要枪术足够强大,便足以横行天下,至于拉帮结派,党同伐异,那是可耻的事情。
如果他只是寻常的士人子弟,这种想法倒也无可厚非,可当他成为吴国的君主之后才发现,自己竟连一个心腹都没有。
这就使他的统治危如累卵,现在这些人不杀他,完全是看汤忠介的脸色。
可只要忠介一变心,墨丹丝毫不怀疑他们会割下自己的脑袋去领赏。
为此,他好多天没有合眼,也不敢去取水,生怕有人在他舀水的时候,夺了长枪,借机取他性命。以至于现在嘴唇干裂。
这一切,都逃不过归雁的眼睛,他起身走到墨丹身旁,双手呈上水壶道:“国君,请喝水。”
墨丹初见他走来,警觉地握紧手中的长枪,看他是来献水,稍稍放下了心,但仍然拒绝道:“不用了,我有水。”
“国君不敢取水,我南归雁敢去;国君担心有人谋害,我南归雁却没有这种烦恼。如此说来,我理应向国君献水。”他有意提了两遍自己的名字。
“你这话倒在理。”墨丹顿了顿,咽了口唾沫,“不过我喝的多,你最好先喝点再给我。”
归雁知道墨丹怕他下毒,也不推辞,拿起水壶喝了一口,看到他咽下去后,墨丹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无毒之后,这才道了声:“多谢了!‘”咕嘟咕嘟“地狂饮起来
这份慎重出乎归雁的意料,他原以为,自幼习武的国君是个粗线条的人物,但眼前的少年用心思缜密来形容并不为过。
“可能轻视他了。“归雁在心里嘀咕道。
喝完水,墨丹用手指轻轻抹了抹唇道:“你是叫归雁,对吗?“
“是的,小人是浪潮军的一员。“
“这次我能活下来,多亏你们浪潮军的支持。”
“国君言重了。“
“你放心,你弟兄们的仇,还有海明、刚毅公的仇,我都记在心里,总有一天要还回去。“
“小人多谢国君。“
墨丹这段话,一半出于真情,一半出于笼络,他在思考建立自己的队伍,群龙无首的浪潮军你再合适不过,这也是归雁看准的一点。
“归雁,我问你,他们怎么看我?“墨丹刻意压低了声音。
“回国君,我们都敬慕您作战的英勇。“
“你不用害怕,我要听真话。“
“小人说的确是真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们已在这密林中走了十天,大家都想知道究竟要去哪儿,照理来讲,我们这些下人不该过问,可是没有个盼头,恐怕军心不稳啊。”
“果然如此吗?”墨丹并不感到意外,他撸了撸头发,有些油腻,随即让归雁凑到身前,对他低声道:“归雁,我赐你个姓氏你看如何?”
“国君这是?“
“你的主家海氏,这次一门尽亡于难,宗祀断绝。于公于私,我都不愿看到海氏就此灭亡,所有我有意让你继承这一姓氏,你看如何?“
眼前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但凡事都会有代价,归雁很清楚这一点。
“倘若是国君的命令,归雁义不容辞,可是我人微言轻,只怕不能服众啊。“
“所以,我要给你一个服众的机会。”
归雁直到,接下来就是墨丹要他付出的代价。
“请国君示下。”
“好,交代任务之前,我先告诉你,此行的目的地是秦国。”
“秦国?!”一瞬间,父母惨死的画面冲入归雁的脑海。
这就是墨丹头痛的地方,因为这种仇恨不是孤例,两国的恩怨,可以归结到他曾祖父的时代,历史上,秦军多次攻入吴国,两国之间,可谓世仇。
看到归雁的反应,墨丹有些头疼。
但他没有放弃的退路,只能接着道:“待会儿,我会把这个消息公布,到时一定会有人反对,我需要一个人帮我稳住局面,归雁,你愿意吗?”
归雁的大脑飞速地运转,虽然有一刹那仇恨代替了理智,但久经世故的人可以轻易逃脱情绪的罗网,几番盘算之后,他长揖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墨丹颔首,转而唤汤忠介道:“忠介,召集人马,我有事情宣布!“
“是!“
不多时,百余人聚到一块儿,墨丹站在石头上,向他们宣讲。
“我知道,诸位连日来吃了不少的苦头,我很抱歉,同时也很感激,感激你们愿意追随墨丹,这份恩情我今生不会忘怀。
我相信,从撤出临水城的时候开始,你们中的很多人就想知道我们究竟要去哪儿。
今天,我把这个答案告诉诸位,我们要去秦国,向秦伯借兵打回吴国!“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很快,就有壮士挺身而出,喝道:“国君,燕氏、慕容氏之争,乃吴国内战,我等世受燕氏恩惠,理当以死相报!
可若引秦虏入都,何异于同世代之仇敌一道,屠杀本国之父老,恕在下不能接受,告辞!”
他开了个坏头,剩下的人纷纷萌生退意。可他还没有走出去几步,忽感身后一阵疾风袭来,转身一看,归雁早已冲至近前,手起刀落,将他砍翻在地。
“混账!”汤忠介一生哀嚎,推开人群直奔过来,抱起那名壮士,却发现早已气绝,“你,你!”
“吴国军法,临阵脱逃者,斩!”归雁冷冷道。
“临阵脱逃?我杀了你!”汤忠介说着抽剑就要拼命。
洛安见势不妙,急忙制止:“忠介!你冷静点!”
可汤忠介一向最重情谊,哪里拦得住,说什么也要上前拼命。
但这正中归雁下怀,他是浪潮军的将士,岂会害怕拳脚之争?
只见汤忠介狂啸而来,归雁轻轻侧身一闪,同时,一脚踢在对方的小腹上,汤忠介不提防,一下摔倒在地,疼的直冒冷汗。
旁人看汤忠介不敌,也就跟着不敢造次了。
墨丹见状,借机缓和语气道:“忠介,是我让归雁担当军正的。此人毕竟违背了军法,归雁只是依法行事,还望你......”
“违背军法?国君知道此人是谁吗!”汤忠介的眼泪滚滚而下,“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他就一道转战各地。
破山越、伐秦国、讨慕容,没有一战,不是一马当先;没有一战,不是身先士卒!
可现在呢!他没有死在敌人的刀下,却死在自己人手里啊!”说完嚎啕,余者见之,无不唏嘘。
墨丹问心有愧,脸上像火烧一般的疼痛,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为君者的重担,一时语塞,到最后只能有气无力地指责归雁道:“你何必下手那么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