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敏婷只管咯咯笑个不停,哥仨左摇右晃,敏仪却抬步离席,步履蹒跚,粉腮透殷:“小妹献歌一曲,以资酒兴。”
歌曰: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哥仨拍掌叫好,敏婷起身和以“霓裳”之舞,只是醉眼朦胧,未免大失水准,不见惊鸿翩飞,不见曼宛萦迴,但见里倒歪斜,张牙舞爪,又见忸忸怩怩,惺惺作态。
只有子玉不知好歹,眼睛直直的大喝一声:“再来三碗,如何?”
把几人唬住,这风花雪月之时,喊出这句话,无疑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即是拿来“四书”擦屁股,又如拽了脂粉当药磕。
又清醒了一些的子玉,看着那几个哀怨的眼神,正自无地自容之时,没想到哥仨转过身来。
“正和吾意。”
“小师猪深得我心。”
就是敏仪也晃过来:“来就来。”
“咕嘟、咕嘟。”
敏仪顺着椅子出溜到地上。
“咕嘟、咕嘟。”
季蛟趴在桌上,呼之不醒。
“咕嘟咕嘟。”
姜伯彪光着膀子,围了桌子乱跑。
“小师叔,咱俩再来一个。”敏婷拽着子玉,已经坐不住。
“咕嘟咕嘟。”吃了一半,敏婷软倒,拽着子玉,两人连人带碗滚向桌下。
欲倒未倒之际,子玉斜眼看见仲虎站在一边只管挠墙,且哗哗作响,季蛟抱了伯彪的大腿滚作一处,伯彪哭天抢地,季蛟泪眼婆娑抱在一起。
子玉挣扎要扶起,却摸到软乎乎的一堆。
“小师叔坏,还摸人家。”也不知道是敏仪还是敏婷的声音。
“不是我,是仲虎。”子玉强骗。
“撒谎。”“仲虎在挠墙。”居然是两个人的声音。
“那个,我就是想扶着起来。”
“你扶哪里不好,偏扶那里。还想不负责任”“始乱终弃。”又是两个人的声音。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子玉一头栽在地上,长醉不起。
过年也没耽误修炼,堪堪十五这日,子玉正自在内府研看神农本草经,又在纹银内刻画剑阵,外面门子报进来,有白公子名刺相请子玉,到明月苑赏花赏月吃酒论道。
子玉和姜秉忠说了,姜秉忠忖道:“但去无妨,白公子素无恶名,人品俊逸,绝无龌龊,又是丹道翘楚,正该多多亲近。”
过了未时,子玉收拾妥当,往明月苑行来。明月苑是官家教坊,门脸自是排场气派,外立仆夫健徒,来往的都是富商巨贾,风流名仕和官宦子弟,一班街井泼皮暴发户都远远绕开,不敢入内。
子玉拿出白公子名刺,自有人殷勤领路,来到一间独院,匾书“翠竹轩”,院内竹箭错落,流水九曲,极是雅致。
白逸仙迎出来,携了子玉手,入了内庭:“不知怎的,那日一见如故,今儿咱哥俩把酒论道,可莫生分。”
子玉随他进来坐了,笑道:“白兄握玉怀珠,偏是爱护小弟,小弟不肖,猥辱白兄了。”
白逸仙哈哈大笑:“我这人但有一样,鼻子最是敏锐,惯能嗅得气味,侯宜武戾气太重,梁厚虽为人厚重,却满身阔迂气,齐爽更是满身臭味,枉我与之同列什么四公子,真是羞煞人,姬兄却不同,浑身清新之气,对丹道解的也透,这种人物,怎能失了。”
子玉思忖:鼻子敏锐,想是玩笑话,应是不喜俗务,故意编排他们,不过他神识强大是错不了的,怪道说他是个能摸到宗师门槛的人物。
“白兄说的是,那齐公子果然臭不可闻,不瞒白兄,他和小弟也有些龌龊,一会儿还是要早些回去。”
白逸仙问起缘由,子玉说了,说到齐爽光腚跑回城里,两人具是伏下身子拍桌子笑。
一时酒菜上来,尽是些时鲜果蔬,精致点心,两人边吃边聊。
“对了,白兄,那日你与我之物,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如何?”
“那是润仙胎,炼器的宝贝。”
“如何?”白逸仙神色未作一丝异样。
“那东西有些太贵重了,炼器时若加一些……”
“与我何干?与我何用?”
听了这两句话,子玉自惭形秽,只觉自己就是个满身铜臭,天下第一等的俗物、蠢物,只得岔开话题:“今日不是赏花赏月么,月还未出,可这花儿在哪里。”
可巧,莺莺燕燕从院子里走进来几位姑娘,和白逸仙笑语温存,显是熟络。
“可不是来了么,”白逸仙笑着和子玉说:“这嫣红姐姐肤白腮粉,可不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桃花,这凝睇姐姐双目含泪,欲滴出水来,可不是沾湿帯露的梨花,这婷窈妹妹身材高挑,皓洁似月,可不是亭亭玉立的荷花,这几朵花儿,可赏得么。”
子玉忙站起来见礼,讷讷说不出话来。
嫣红笑道:“小兄弟,快坐,且吃几杯酒,慢慢熟络才好。”
“我这兄弟可是国姓,形容风流,品行清洁,若是那班俗物,再不会带了来见姐姐们。”
“原来是姬公子,可失敬了呢,待妾身敬公子一杯,如何?”嫣红笑吟吟捧杯看向子玉。
子玉只顾大口吃酒,吃了几盏方略放开些,和几个谈笑起来,诗词书画竟是无所不至,好在子玉有些底子,尽可接的上话,因暗赞嫣红几个不是一般的粉头可比。
“白兄高雅,似这等女子,今日方让我领略了名仕风流,骚人墨客的文雅情致。”子玉也回敬了。
白逸仙却露出不屑:“姬兄莫玷污了'情'字,文人最是虚假,只准他们眠花宿柳,别人做了,便说的不堪。弄些词曲,说的风花雪月,内心里哪关'情'字,至于醉酒磕药,也称'竹林七贤',嘿嘿…”说毕冷笑不已。
凝睇转盼欲滴,音声娇嫩:“白公子解的最切,五色盲目,五音迷耳,但凡世间男子,哪晓得用情,不过淫词艳曲,欢娱身形罢了。哪如公子至情至性,爱怜姐妹。”说罢拭拭眼角。
子玉知道这个“公子”说的一定不是自己,把眼窥看白逸仙,却也自细细品味那“情”字。
婷窈因笑道:“凝睇姐姐莫悲切,今儿幸识姬公子,姊妹们应该高兴才是,小妹年纪最小,就为歌一曲,以为公子祝,如何?”
大家叫好,婷窈取了琵笆,撩拨几下,展喉唱道:
花明月暗笼轻雾,
今宵好向郎边去。
刬袜步香阶,
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
一晌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
教君恣意怜。
子玉拿了词看时,但见语意清新、雅致、脱俗,不用典,不堆砌,知道是好词,但凡极品之作,无不返璞归真,极简练以达情意,尤其一个“颤”字,一个“恣”字,一个“怜”字,可使人品味许久,便细细听了。
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听到婉转处,子玉不由痴了,但见一跳脱顽皮的少女,提了鞋子,拎起裙裳,露出白袜,悄悄地、欢快地,不顾一切地去会情郎,既见情郎,又娇羞又兴奋的浑身颤抖偎在情郎怀里,心下思量无限,又担心地告诫情郎,要恣意怜爱,切莫作那负心汉。
见子玉发呆,白逸仙拿手在他眼前晃晃,笑道:“姬兄莫不是爱上了我们的小婷窈。”
几个花朵也吃吃地笑。
子玉忙摆手:“不是,我是见着一个美貌少女去会情郎。”
“姬公子也是知音呢,若不是重情之人,哪得其中滋味。若说呢,还得敬公子一杯。”婷窈起来道个福。
大家吃酒行令,凝睇又唱了一曲九张机,却是长阙,歌音绕梁,于极高之处又能异峰突起,拔起一截,确实骋怀。
几人尽兴,不觉入夜,推窗赏月,虽不如八月十五之月,也足以兴怀圆缺。
酒浓之时,子玉话也多起来,和白逸仙聊些丹道,两人大呼知己,相见恨晚。
见两人畅快,凝睇和婷窈自去下棋,只嫣红在旁把盏筛酒。
白逸仙说到宗师之路,不免兴致缺缺,自知遥遥无期,不得门径。
子玉仗着酒意,故意将神农本草经说与他:“我见过一本丹书,里面论些阴阳五行之道,又有'内经'叙述人体构造,伤寒杂病,本以为是丹药师所宜,不以为意,可后面又说什么辩证施丹,才是丹道至理。”
白逸仙蓦地呆住,只觉如闻黄钟大吕般醍醐灌顶,嘴里念念:“阴阳五行?人体构造?伤寒杂病?辩证施丹?”
见白逸仙又发痴呆,两人相视一笑,嫣红就扶了子玉去看那俩人下棋,但见婷窈在边角机变百出,凝睇堪堪不支,不想几招之后,凝睇弃了角地,围得厚势,全局又大大领先,婷窈来破中腹,被凝睇左右缠绕,反而极苦,子玉看得入神。
不知何时白逸仙在后面喊一声:“听了姬兄一席话,就是什么也值了。”
“呆子,醒过来了?”几个转过身调笑他。
几个人说笑一回,天色已晚,子玉就辞出来,姐妹几个殷勤相邀,愿相见有时,子玉一一谢了,白逸仙才送出来。
怕那齐爽再生事端,白逸仙直送到姜府附近,边走边聊:“我教你个乖,齐爽最得意的是六品'大力丸',你若是参加今年的'丹器汇',炼成极品'大力丸',就可好生折辱他了。”
子玉本无意,听他一说,也动了心思,却说道:“且不说他,不过白兄但以情意知心于女子,并不留宿行那下作之事,却担了许多恶名,让人嗟叹。”
白逸仙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子玉:“那情爱之事,发乎情,率乎性,情浓之时,恣意为之,如何下作了?极乐之时,身体畅美,情意篤厚,但愿相拥一世,何丑之有?就是大被同眠也做过了,大家还不是情深意长。”说罢摇头叹息,飘飘远去。
恣意为之?大被同眠?这不是让我辈俗物羡慕嫉妒恨么,空荡荡的街头只剩下子玉在那花自飘零水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