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还在一家农村报做编辑,按部就班地拿着一份微薄的薪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倘若没有朋友来,自己一个人是万万不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而拥有自己的房子,几乎是海市蜃楼般的梦想。
一天晚上下班后,我发现自己临街的租房楼下,多了一家卖小吃的地摊。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朴素而干净。我走到地摊跟前时,汉子分明吓了一跳——他还没有学会招揽客人,一脸的不尴不尬似笑非笑。
我问他们都卖些什么,汉子拿眼盯了女人一眼,女人便赶紧说:“云吞和水饺。”云吞是什么东西呢?我完全没有这个概念。汉子憨憨地笑了:“云吞是馄饨的另一种叫法。”
我要了一碗馄饨,女人手脚麻利地开始忙活,汉子则木木地站在一边。馄饨很快就做好了,那晶莹剔透的面皮中隐隐地透出粉红,牛骨、虾皮熬成的汤底让人垂涎不已。等我吃完馄饨抬起头来,却意外地发现汉子正就着路边微弱的灯光看一本书。我心里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暖。我记得书橱里还有几本金庸或者琼瑶的小说,便想什么时候拿来送给汉子。就在我掏出钱包埋单的一瞬间,却突然间呆住了,汉子正在阅读的那本书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武侠或者言情小说,而是一本散文集子,我仔细地看了一眼封面,书名叫《灵魂只能独行》,周国平先生的集子。
从这天起,我晚上下班后,总是先回到住处,然后带一本书下楼。这个地方太偏僻了,加上夜里出来的人少,汉子的生意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我每次将书递过去的时候,汉子总是酡红着脸,仿佛不胜酒力一般。吃完馄饨,带了汉子看完的前一本书上楼,心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欣喜。我是个爱书的人,看到每天和面粉、作料、饺子馅打交道的汉子,能够将书保护得这么好,我几乎对他充满了敬意。
时间长了便慢慢得知,这对夫妇是这个城市的下岗职工,下岗前在同一个单位上班,那个单位曾经是这个城市的经济支柱。汉子下岗前,是单位的宣传干事,也就是写写材料出出墙报什么的。
时光一如这个城市的金水河,懒洋洋的,如果不加留意,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流淌。数月后的一个晚上,我坐在一张小桌旁吃馄饨,还没有吃完,就听见一声大吼:“谁让你们在这里摆摊的?!”从一辆市政执法车上冲下三个人,不容分说把汉子的摊子掀了个底朝天。一时间,面粉、饺子馅、作料、炉灰四散飞溅。我急忙站起身来,与此同时,一个年轻人飞起一脚把小桌子踢翻在地……前后不到五分钟,汉子苦心经营了几个月的小吃摊就灰飞烟灭了。
三个年轻人眨眼间呼啸而去。我蹲下身子,帮汉子打扫战场。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也许是夜色掩护,也许是汉子早已习惯了生活的严酷——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晚上下班后,我再也没有看到那对夫妻。此后数年,只要晚上去夜市,我就会莫名地想起他们来,犹如想起自己遥远的亲人来。而,那对夫妻,彻底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时间一点点打磨掉过去的记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再记得他们了。假如那天晚上,我不是回去得那么晚,假如我不是随手打开了电视,假如我不是正好调到了本地的这个台。我想,我是真的要忘记他们了。
那是重播的一档新闻节目,有几个惯偷到一家正在施工的工地上偷建筑材料,刚好被一位工友发现了,他奋不顾身地冲上去阻止。惨祸就这样发生了,为了逃脱罪责,有人在黑暗中刺了他一刀,然后四散逃去。就是这寒光闪闪的一刀,锋利地隔断了汉子和他的妻子儿女。记者的镜头定格在汉子的面庞上,我知道,记者是想让大家记住这张中年汉子的面孔。
我在黑暗里一下子跳起来,这张脸如此熟悉和亲切,如此安详和沉静。他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低处,可是,他的灵魂,在这一天却真的飞上高空,被云吞去了——他在数年前,曾经摆过一个小吃摊,就在我租房的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