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我想要杀你。”
石虎说这话时,大殿内四周铜灯里的火光晃了晃。据说帝王的愤怒,连鬼神也会感应到。
石虎不是帝王,他只是个丞相、太尉、尚书令、中山王,可他手中有帝国最精锐的铁骑,还有战神石闵和他的乞活军团。
整个帝国,还有谁比他的能力更强,战功更卓著?
没有!
现在君上把单于的封号给了秦王石宏,他的亲儿子。接着又下令太子省查、决断尚书的奏事,让中常侍严震参预判治可否,只有征伐断斩方面的大事才需要呈报君上。一个中长侍的权利已经超过他这个丞相。
这不是削弱,是在逼他。不管争与不争,他都是个错。
这个大和尚,君上事事先要询他,当中和他有多大关系?
他冷哼一声,直勾勾的盯着着佛图澄的眼睛,想从里剜出点什么,紧张、不安、恐惧、害怕、慌乱,哪怕是愤怒。
但是,他失望了。
大和尚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平静如秋夜的星空,辽阔高远,深不可测
石虎心里有些沮丧,继而这种沮丧扩散放大成了愤怒。
“大和尚,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一只鹰羽箭穿过悬挂着的鸟笼,空中无数炸裂的竹木碎片和几根羽毛,刚才还在蹦跳啄食的鸟雀被钉在大柱上,箭尾噔噔颤抖。
“阿弥陀佛。”
佛图澄缓缓从柱子上拔出箭,将小鸟的尸首从箭上摘下,放在手心里轻抚,眼里朦胧如雾,有光在闪。
“你不怕死吗?”石虎扔下手中的弓箭,佛图澄的平静燃起他心里熊熊火焰,语气中已经不耐烦掩藏愤怒。
佛图澄平静道:“中山王只是想杀我,并没说杀我。大和尚又何须害怕。”
石虎嘿嘿一声冷笑,浓眉倒竖,似两把举起的钢刀,说:“大和尚,你不是能预知道吉凶吗?不妨算算今天我会不会杀你。”
佛图澄非常笃定的说:“中山王不会杀我。”
“为何?”
“因为中山王需要我灭火——”佛图澄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小鸟的尸首,拿起桌上的酒杯,口中念念有词。
杯中陡然昂起四条水柱,好似行云布雨的龙,盘旋空中,变成一团云雾,雾中酒雨纷纷飘洒。
一番怪力乱神之后,佛图澄对石虎说:“方才幽州起大火,现在已被大和尚灭了;至于中山王心头的这把火——”
眼前这个大和尚的诸般神通,石虎早已见识过多回,所以不觉得奇怪。
第一次是在大王的大帐内,当时佛图澄用铜钵装水,烧香念咒,水中生出一朵莲花,光彩夺目,大帐内亮如白昼。
那不算什么,江湖术士的雕虫小技障眼法;看着满帐人惊若呆鸡,石虎心里暗自好笑,一个骗子而已!
可当他后来陆续见识到大和尚先知先觉的神通后,他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每见识多一回,恐惧就增加一分,像个魔种,在体内不断长大,噬咬他的勇气和信心。
他心中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杀了这妖僧!
“我杀人如麻,是魔,不是佛。”
石虎抽出一把雪亮的弯刀,用手轻抚刀锋,眼神突然变得温柔,好像在抚摸的是个心爱的女子。
这把刀名叫天屠,和他的主人一样暴戾嗜血。
十三岁那年,石虎用它第一次屠城。那种大地都在脚下颤抖的感觉,令他想起第一次操的女人。
那个经常把他当牲口鞭打的老婆娘,在他——一个奴隶的胯下像只狗一样呻吟求饶。这种疯狂的快感,令他痴迷上瘾,不能自拔。
此后,每攻下一座城,都要屠城杀俘。不分男女,一律坑杀。在他眼中,这些人和草原上被自然淘汰的老弱牲畜没有两样,杀掉只是在替老天清理垃圾。
他还有个奇怪的癖好,用人的鲜血磨刀。据说这样能保持刀的杀气始终凌厉而不衰减。刀和人一样会老,杀气会因老了而衰减。一把没有杀气的刀,就是块废铁。
刀要常养;养刀,要喂血。人血。
我,石虎,是个天屠,替天举刀。一个屠夫若是连刀都老了,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我杀人如麻,是魔,不是佛。”
“阿弥陀佛,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图澄的眼里没有刀,只有拿刀的手。
“我若放下刀,刀就成了魔,刀若成魔,不如魔在我手。魔若在手,佛奈我何?”
“众生皆俱如来智慧德相,中山王心向佛,便即是佛,何须佛奈你何。”。
“狗屁!佛若不如我心,成佛做什么。”石虎目光凶狠,眼神中的杀意,随时都会把佛图澄剁得稀巴烂。
“我还是想杀你。”
“中山王不是想要杀我,是想要我的态度。”佛图澄淡淡的说
“哦?那你是什么态度。”
“我没有态度,只有天命,中山王可愿听个故事?”
“说。”
大殿里突然多出只小鸟,绕着梁柱飞来飞去。石虎瞥眼刚才射出去的那支鹰羽箭,洞穿的小鸟已然不见。
这大和尚,果真有些手段。
石虎眯眼瞧着佛图澄,眼中的杀意弱了下来。他有点明白大和尚眼神中的东西是什么了,是慈悲。
。。。。。。。。
清月悬空,俯视大地。
月辉从屋檐、墙垣上、街路、石头、草木间微微渗漏出来,让人误以为是万事万物自有的光明。
这天正逢月中斋戒日。
佛图澄与弟子法常依惯例来到了邺城河边。白日里在石虎府邸的经历,让他有些乏累,终究已是过了百岁的老人
大河汤汤而下,流经生死,流经这座古老的城。
他坐在河边上,脱下鞋子,双脚放进水中。一阵清凉将脚紧紧包裹起来,皮肤骤然收紧,好像时间流进了身体,年轻许多。
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形又无常形,你想它是什么形,它就可以成什么形。
没有空气,你马上会死。没有水,你会生不如死。
水能洗净世间一切的污垢;水也越洗越脏。
水是般若,水是须菩提。
佛图澄解开身上的僧衣,左**边上有团棉絮。拔掉后,露出个碗口大的肉洞,一道光亮从里发出,像盏肉皮做的风灯。
这是他心火,用它照亮过天竺的恒河、西域的雪山、无尽的戈壁、敦煌的莫高窟。。。无数的黑夜。他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这点光亮,夜还很长。
佛图澄伸手从肉洞里扯出根大肠子来,就着河水开始洗涤,这是他坚持了快一百年的习惯。
他洗的很仔细,细到好像要把肠子里的每一颗尘埃都洗干净。
河水倒映着天上的圆月,好似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在水中,照亮大地,照见自己的初心——
“法常,我们是哪年到的洛阳。”
“回禀师傅,永嘉四年”
是的,永嘉四年,洛阳城被烧后的第三天,从西域出发的佛图澄和弟子们,终于到达了这座天下最繁荣的王城。
眼前,却是一座焦城。
师徒众人穿行城中,残垣断壁,残火时见,遍地烧成焦炭状的尸体,分不清是人和牲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烤肉味道,年轻的小弟子忍不住靠在墙角呕吐起来。
除了啄食尸肉的鸦雀秃鹫发出的声响,整个王城静得可怖,连啼哭声都没有,偶尔出现的活人,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好似行尸走肉。他们已经忘记了痛和悲伤,甚至忘了恐怖。
佛图澄和众弟子静默在废墟中,诵经为死去的魂灵超度。此时,天空下起蒙蒙细雨。
“师傅,这雨是红的。”
小和尚伸出手掌给佛图澄看,掌中的雨水殷红如血。佛图澄站在雨中,抬头仰望天空,一脸肃穆。
“老天在哭。”
雨越下越大,落在地上,渗入泥土。地上的的血终会被水冲刷干净,可人心里的血要到何时才能洗干净。
想到这,佛图澄左**边的洞里开始涨的难受,他需要找个地方洗洗肠子。
那天,也是斋戒日。
于是,他打开肉洞掏出里面的肠子,开始用雨水清洗。肠子越洗越红,怎么也洗不干净。
“想要证得菩提,必须要有清净心,想要清净心,那么色身就得先清净。”
他边洗边念诵《楞严经》,接着众弟子也都加入了诵经中。念经声混在雨声里,越来越快,盖过了雨声。
雨水起先像匹狂躁的野马,渐渐变得温顺,清澈透明。一缕阳光颤颤巍巍从云层里透出来。
面对着四处可见、被野鸦野狗吃剩的腐尸白骨,佛图澄下定决心留下来建寺传法。
众生苦多,一个一个的救,穷尽十世也是有限。倘若能劝魔王向佛,放下屠刀,这样便可事半功倍。
于是,围绕如何传法,师徒展开了一场热烈的讨论——
“如今北地已成魔域,让魔接纳佛法,这也太难了!”
大徒弟法首不赞成在北地传法,这些人嗜血成性,哪听得进虚无缥缈的佛法;弄不好就会惹杀祸上身。
“传法要因人、因地、因时,采取适宜的办法;当年摄摩腾和天竺法兰初到中土传法,便是靠神通手段,将佛法的种子播种下来。”
与蛮子较蛮力,无疑是自寻死路。传法当然不能蛮干,佛图澄已经深思熟虑几日,想好了应对法子。
“这法子甚好,能引起人们对于佛教的起信;佛法那么高深精微的理论,人们一时不容易了解。”法常极力赞成师傅使用神通的想法。魔域传法,要有菩萨心肠,也需有金刚手段。
“如此,会不会让众人误以为佛法不过就是巫术之类的呢”法佐心有顾虑,担心以神通传法,误入歧途。
“以神通的手段去使人起信,终归是为了弘扬佛法的义理。”佛图澄这样解释。
“不知师傅所说的因人、因地、因时具体是指——?”
“佛入中土才两百多年,得闻的人少而又少;中土地域辽阔,山河阻隔,若不使些神通,让他们自发传布,要弘扬佛法,实在是非常困难。汉皇帝夜梦金人,便是佛祖的神通;使佛法教理传到这里。后来的僧道斗法,也是神通将佛教的影响,扩大了不少。”
“师傅,那次僧道斗法经过情形,究竟怎样呢?”门徒们追问道,对于八卦的好奇程度,和尚也免不了俗。
“汉明帝时,佛入中土,引起了原本盛行的道教抗拒,上表皇帝要求与梵僧一比高下。皇帝批准了道士们的请求,下诏僧道斗法。
道家是由褚善信、费叔才两人领头;佛门中则是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两位大师。
双方先是比的辩才,道士们说:“你们这些和尚不是以善说义法而自诩的吗?那就先比论说好了!只消你们说一个道理,我们就能接着说二个道理。你等举一,我们必定反三。有什么高深大论尽管道来!”
迦叶摩腾抬起一只脚,举向空中,微笑说:“阿弥陀佛,我已经举一了,请你们举二!”
那些道士面面相觑,被难住了,好半天都想不出破解的方法。
而后又比理论,道士们说:“佛教自称‘内学’,称我们是‘外道’,可是古往今来讲内外的,总是内不比外大,所以,内学小,比不上外道大!”
迦叶摩腾合十作礼:“天子居内宫,百姓居外城;内宫虽小,天子却大。心在体内,身在体外,心的活动无量无边,身体的运作却很有限,这又是外不如内。内学外道,孰大孰小,何须比呢?”
眼见强辩无效,为挽回颓势,道士们又提出比法术。怎样比呢?就是把各自的经典法籍,放在一起用火烧。谁的若烧了,谁就是假的。
于是,立起东、西二座高台,东坛置佛教经像、舍利,西坛置道经。
道士们刚施展出法术,带来的道经,就在顷刻之间焚烧起来;而僧人这边,熊熊烈火之中,佛像和佛经熠熠生辉,丝毫无损。
此时,迦叶摩腾为了增长大众信心,踊身虚空,显出十八神变;竺法兰则在坛场中为大家演说妙法。。。”
“结果呢?”
“这次斗法之后,许多大臣权贵、宫娥彩女以及普通百姓,都皈依三宝,成为佛陀座下的忠实弟子。当时共有一千四百六十多人出家,他们是:
司空刘峻等二百六十人;
京师士庶张子尚等三百九十人;
后宫**人、王婕妤、宫人等一百九十人;
五岳道士吕惠通等六百二十人。
这些人,由皇帝亲自批准出家。朝廷专门建了十座大寺庙,七座在城外给男众安住,三座在城里给女众安住。”
若无诸神龙象力,又怎救护众生得离苦海。想到这,佛图澄坚定了以神通传法的念头,低声念首偈子,正是摄摩腾斗法时所做——
狐非狮子类;灯非日月明。
池无巨海纳;丘无嵩岳荣。
法云垂世界,法雨润群萌。
神通稀有事,处处化群生。
啵——
河岸上的松树掉下一颗果子,落在水里溅起涟漪;将河中的倒影荡漾成模糊一片。
佛图澄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凝视着水中自己渐渐清晰的身影,清瘦佝偻,不觉间已过去二十多年。
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今佛法已在北地扎下了根,上自王公,下至士庶,都知礼拜赞叹。他足迹所至,先后建起了近九百座寺院。从他受业的人千千万万,趋之若鹜;其中难免鱼龙混杂,生出许多枝节。若是不能清本正源,去纷剔嚢,今后必有大劫难。
自己一生重视戒学,世人却只记得善诵神咒,能役使鬼神,彻见千里外事,又能预知吉凶,义学和戒行反为神异事迹所掩。
“阿弥陀佛”
佛图澄心念一动,想起白日里给中山王讲的那个故事——
佛陀灭度后,孔雀王朝最暴残的杀人魔阿育王,想要供养佛陀的舍利,但人间已无佛舍利,问国师何处可寻。
阿育王的国师是个阿罗汉,告诉他佛陀舍利只龙宫和天宫有,想要供养就去龙宫请。
于是,阿育王就带着三万兵来到海边,众人齐喊,叫龙王把舍利拿出来。可怎么也不见龙王出现。
阿罗汉对阿育王说:“你虽是人间的王,但龙王是护法部的王。他的福报比你大,所以他不理你。”
阿育王问:“如何做才能唤出龙王?”
阿罗汉告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修福报,福报超过龙王,对方自然就会听从召唤。
阿育王于是便斋僧三个月。
三个月后,阿罗汉告诉阿育王说:“你可以去海边向龙王求舍利了,只带一个侍卫去即可,三弹指后,龙王便会来见你。”
阿育王来到海边,三弹指后,龙王化作年轻人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鞠躬致礼,问有何事。
阿育王把想要供养舍利的想法告诉对方。龙王听后,就把舍利分给了他。后来,阿育王为这些舍利建了八万四千塔
阿育王问阿罗汉:“我带领三万兵去请,龙王都不出来,为什么我三弹指,龙王就出现了?”
阿罗汉说:“不是三弹指的缘故,而是你的福报所感召的力量。福报的力量,胜过外在的自然力。”
故事不长,大和尚缓缓讲完之后,石虎先是沉默,而后恍然醒悟,跪在他的脚下嚎啕大哭,像个闯了祸的少年。
他这一生哭过吗?也许就是在出生时哭过。佛图澄也不劝慰,一动不动,任石虎在脚下肆意的哭。。。。。。
佛图澄告诉石虎,他是阿育王的转世的护法神,福报比铁血更有力量。石虎听到的是自己为王的天命安排。这王,是大王的王。
而这,才刚开始。
是啊,又是新的开始。
起风了,河面开始凉了。萤虫飞舞,一闪一灭。
举目远望,不远处的都城,只剩被黑暗勾勒出的轮廓,沉寂而颓废。远处,是更黑的黑夜。。。夜,还很长。
一颗长尾彗星扫过天际。随后,又有三颗流星划过。佛图澄抬头观看星图,神情肃穆,良久才叹息道:
“要变天了。。。”
是年七月,石勒薨,太子石弘继位。
没过多久,石虎废掉石弘自立为王,迁都邺城,称元建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