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先下的车。
她慢他半步走着,手心微痒,似乎还残留着方才他手掌粗粝的触感。
温热,却很干燥,指腹还有陈年的茧和烟头烫伤的疤。他的手很瘦,掌心手背都没有肉,贴着他的掌心的时候,她的手背擦过他的掌纹。
说不出理由,她隐约感觉,他这些年,过的不是那么好。她原是不信手相的,可是,她想,倘若掌纹能看出他这十二年的种种,她便会信。
直到他刻意放慢脚步,甚至回过头等她的时候,她才恍然回神。
她看见他微微笑着看她,眼眸里澄澈得没有一丝的波澜……像个孩子?她好笑地想,他分明已是快知天命的年岁了。
“别走丢了。”他挑眉说道,正欲伸手牵住她,可又想到了什么,轻咳了两声,又收了手,“我慢一点。”
她看见了他刻意收手的动作,咬唇低眸,睫毛微闪,低声应了下来。
她依旧慢了他半步,但这回都紧紧跟着。他宽厚的背影在眼前放大,她有点想哭。
“绍和哥,你能……”她的声音在他转身的时候戛然而止,她觉得自己疯了,竟然想叫他背她。
“怎么了?”他这回和她并排走着,侧过脸看她。分明轻飘飘的视线,让她有一种炙烤的灼热感。她吸了口气,“我是说,你要不要看看这里的香皂?”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他朝右看去。一块印花方巾桌布,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香皂。
他愣了一会,不得不赞叹这雕工,若不是她说,他恐怕只当做是拿来摆设的小玩意儿了。
最左边放着的两列是水果样式的,他随手拿起一个芒果模样的,的确有一股很清新的芒果香,他暗暗惊奇。
往右,是各种颜色的花,白色的,粉色的,米色的,甚至还有绿色的,尽管如此,刻的倒是同一个花样。他自诩算是个爱花的人,却着实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花。
最右边是方皂,还立了一块厚纸板,上头竟然写着中文。虽然句子不怎么通顺,但在异国能见到方格字,着实惊人。
“芦荟,桂花,玫瑰……”他辨别着纸板上的字迹,他记得,丫头喜欢玫瑰。
“整条街都基本是这个价钱,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印花雕刻,我们可以去别处看看。”她收拾好情绪,见他难得有兴趣,也低下身,拿起几块香皂,在手里把玩。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他拿起一朵白色的花形香皂,闻了又闻。
“不知道,估计是莲花吧。”这个花样的香皂,她买过好几朵,“毕竟,这边很多人信佛教。”
“莲花?”他笑了笑,他果真是不能和宗教的图样深究的。
“你呢?”他又问,“也信佛教吗?”
“不好说。”她扯了扯嘴角。
“我们去别处看看吧。”她看出来他并不很想买,便先起了身。
“也好。”他抿了抿唇,跟着起身。
“我请你喝果汁吧。”路过饮料摊,她突然说道,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看向她的时候,就撞见了她一眼的星光。
“好。”
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
“少加点冰吧,总吃冷的对身体不好。”他看着她加了一大勺又一大勺的碎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行,不加冰会太甜,而且,泰国都习惯吃冰。”她执意加冰,加完还晃荡了两下,“我自己有数。”
他接过一大杯菠萝汁,果然甜得发腻。
“夜市里的东西肯定没有你平日用的精致,但都是极接地气的,很多人来逛夜市,也不过是图个乐趣而已。”
他咽下了一口饮料,好不容易松开了拧紧的眉,便听到她这么说。
“所以,你经常来吗?”他又喝了一口,竟觉得也没有方才那般的腻味了。
“嗯,经常。”她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老实说,逛夜市,总给我一种上菜市场的感觉。”
她带着他从一个转角拐进另一片夜市的街区,径直走到中间空地的休息区,示意他坐下。
“那也不是每个菜市场都能拿来当特色景点的。”他对她的形容感觉很新鲜,不过,她说的也没错,四周卖的都不是些稀奇东西,可不就是菜市场吗?
“那可说不准。如果哪天,大家伙都只去超市,不去菜市场了,那估计,弄一个什么菜市场遗址,也不是困难的事情。”
他总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有情绪的,可她也不过是冷哼了一声。
“慢点喝。”不过几句话的时间,他发现,她的杯子几乎见底。
她放下了杯子,手肘撑在石板桌面上,双手托腮,“不管你信不信,我觉得,清迈有一种……嗯……安之若素的秉性,历久经年沉淀下来的感觉。”
她看着他,没有躲开他的视线,“这么说吧,在旅行者的眼里,来清迈,是稀奇,来夜市也不过是走马观花。但是,对于清迈人来说,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为着的,是细水长流的生活,仅此而已。”
“它没有太大的野心,也就不会曲意逢迎。很难想象,破落的背后,也会是安宁。这里的人,做买卖,拜佛祖,喝咖啡,市侩但也浪漫,迷信但也虔诚。有时候难免会显得不伦不类,可这就是生活啊。”
她闭了闭眼,沉声说道:“这种烟火味儿,是会让人上瘾的。”
“外邦为什么争闹,万民为什么要谋算虚妄的事。(《诗篇2:1》)”她喃喃着,“那坐在诸天之上的必发笑,主必嗤笑他们……(《诗篇2:4》)阿们。”
她攥着杯子的手用了十足的力气,她有点想哭,可是他在,她便想笑着。
“所以,在清迈,挺不错的。”她歪了歪脑袋,马尾辫顺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来回晃荡。
他听着,涌上一股他难以抑制的难受。他紧了紧双拳,开玩笑道:“能让人上瘾的,从来都不大可能是什么好东西。”
“的确。”阮佳音点头,接着话锋一转,“再逛会儿吧。我知道有一家的小象木雕不错,你拿回去摆着,顶好看。”
说着,她便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去,小辫子也跟着一跳一跳。
“丫头性子,”他笑笑,还真是说变就变。他起身,替她扔了饮料喝完的空杯。这一回,换做他在她身后跟着。
他看见她小跑到摊铺面前,手指轻轻拂过挂起来的彩色流苏布面,灯光透过层层布面斜斜地打在她的身上,照的她身上的素色花纹也跟着流光溢彩起来。
她有些兴奋地回头,嘴角跟着扬起,灯光照亮了她半边的脸庞。暮色深沉,投影落在水泥地上,周身都漾起了虚幻缥缈的光晕。
她就这样笑着看他,看他一步步得走近。人流穿梭,形形色色,他有种错觉,就好像,他一眨眼,她就会在这人海中淹没。他急急地拨开人群,她依旧笑着看他,还扬手招呼他快些。
他很想拿起相机——斑斓和素净,光晕和投影,喧嚣和寂静。如慢镜头般,一切矛盾和匪夷所思,在这一刻,归于混沌和原始。
果然,是极容易让人上瘾的。
他抬头,微微眯起眼,夜市的正上方,堪堪一轮上弦月。
“绍和哥——”她左右手拿着两只翘鼻子木雕小象,尤其是背上的花毯,花纹繁复,“你喜欢哪一个?”
“都喜欢。”他说着,问了价钱,索性把两只都买下来了。
“给你一只。”他把小一点的那只塞到她怀里,“摆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