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鱼诗兰仔细打量着四周的摆设,泛黄的灯光浸透了整个舱房,却一点也不刺眼。她目前所处的舱房布置极为简单,仅以屏风分隔里外:外头摆着几张椅凳,靠着墙边还有一张书桌,桌上垒着几盒箧装的书卷,尽是些诗书礼乐的典籍,可见原主人的喜好。
屏风之内,却是偌大的纱帐绣榻,织锦的被褥上平摊着十数件簇新衣裳,从长罗裙、对襟窄袖甚至到贴身的肚兜无一不齐备,里外均有三五式供她挑选,清一色的都是红。
身为百花门花开院花满楼的“百花三绝”,慕容彤在船中发现了安生二人,按水道上的规矩,遇流船不能见死不救,忍着羞赧命人回船取了件大氅与鱼诗兰裹身,将两人一并接上去,还让出自己的舱房暂作安置,将衣箱、屉柜里的衣裳通通翻出来任鱼诗兰拣用,丝毫不吝惜。
鱼诗兰的身段虽然跟她大致相仿,丰润处却犹有过之,胸襟处甚不合身,面对满床衣裳,实际她能够选择不多,慕容彤的衣式多是窄袖襦衫、束腰紧胸的裈裤快靴一类,只一件裹胸束腰流仙裙特别有女人味儿,与她的喜好略近。
除了胸襟处鼓胀欲裂,其他部分倒是十分合身,鱼诗兰对镜简单梳了梳容妆,如今暂时也没事可做,小坐了一会儿,又揽镜自照,不由幽幽叹气,她是万万没想到竟然遇到了百花门的人,她着实不想与她们打交道。
但想与不想如今都不重要了,鱼诗兰放落牙梳,袅袅而起,自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安生也被安置在同一间,此刻正在屏风外静静地坐着等她,忽地眼前一花,只见一名雪肤丽人款摆而出。
鱼诗兰本就艳若桃李,容貌身段俱都是一等一的尤物,被裹胸束腰的流仙裙一衬,焕发一股前所未见的优雅,仿佛洗净铅华,格外显露出莹然玉质。
他上下打量,只觉她婷婷而立,说不出的可爱,怦然之余,脱口道:“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是么?”
鱼诗兰被他一赞,又羞又喜,只觉胸脯怦怦直跳,双颊晕红,忽双耳微动,听见门缝溢入一丝若有似无的轻响,暗自凛起,低声道:“别说啦。”杏眸微乜,作势瞟了瞟舱门。
安生旋即明白过来,乖乖闭上嘴,只听一声轻咳,门板“咿呀”推了开来。
慕容彤跨过门槛当先而入,跟着一名浓发雪履、体态丰腴的素装丽人,一袭灰白绸衫外罩黑纱,只用一根黑绸束腰,比慕容彤还高挑些,打扮虽然朴素,却有股难言的超凡出尘之感。
慕容彤进得门来,匆匆让至一旁,对女郎躬身道:“大师姊,这位便是安师弟。”
女郎淡淡一笑,敛衽施礼。
“花开院许青莲。早些日子就听闻门里招了个师弟,奈何诸事繁忙没什么机会见见,不想今日水道相逢,合是天意。”檀口轻启,磁酥酥的嗓音动人心魄,飘散着如兰如麝的旃檀幽香,安生热血上涌,涨红了面皮。
她……便是许青莲!那个总管百花门外贸,人称“太华青锋”的许师姐。
安生慌忙起身抱拳:“不敢当,安生见过许师姐。”
许青莲在门内可是极为出名的,行事却平易近人,见他神态拘谨,微微一抿,轻抬柔荑:“安师弟不必客气。来!都是自己人,坐下说话罢,鱼姑娘也坐。”
说着提起裙膝,袅娜落座。
慕容彤神情清冷,木然坐在大师姊身畔,显然对于安生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师弟不怎么待见,尤其是还亲眼撞见了那尴尬的一幕。
舱里共有四把红木靠椅,两两相对,比邻的两椅间另有成套的小几案,以置放茶水点心等。几椅四脚均固定在舱板上,以防颠簸移位。
许青莲趁着招呼之便,移至内侧的左首上座,一旁的慕容彤,便顺理成章地挨着她,坐上了靠近舱门的左首次座。
安生似被当作主客,自然而然坐上了右侧首位,与许青莲相对。反倒是从屏后转出的鱼诗兰,提着裙幅越过大半个舱房,坐在右侧的次位上。
许青莲含笑看她落座,率先捧起瓷盅相敬,掀盖抿了一小口香茗,徐徐咽下,才笑道:“鱼姑娘不只人长得漂亮,连身姿仪态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应是名门出身吧。”
获救之时,鱼诗兰只交代了自己姓鱼,其余一概不提,许青莲故有此问。
其实不只许青莲留上了心,安生亦看得咋舌不已,鱼诗兰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动作轻细,拎着裙幅缓缓行动,步子看上去轻轻软软的,说不出的秀气,惹人怜爱。
他没想过杀人无算的鱼诗兰也有这样的一面。或许是衣裳的缘故罢?安生想。却见鱼诗兰双颊晕红,摇头道:“许姑娘莫取笑奴家啦。奴家小门小户出身,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有些不习惯。”
鱼诗兰聪明机灵,不愿暴露身份,与百花门结下仇怨,索性装作凡尘女子,以免节外生枝。
许青莲点了点头,却没有对她的身世刨根问底,转而笑问:“是了,鱼姑娘怎生与安师弟结识的?”
听许师姐询问,安生背上冷汗直流,浸透重衫,他无意揭发鱼诗兰,却也不知如何搪塞过去,万一鱼诗兰露了馅,这场面又该如何收拾?是以有些犯难起来。
倒是鱼诗兰不慌不忙,低垂螓首:“奴家被歹人所掳,差点清白不保。所幸……所幸这位郎君仗义援手,及时将我救出贼窟,跳上了那条小船。要不……我这辈子都没脸见人啦。”说着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她说的半真半假,但言辞恳切,真情流露的样子让安生瞠目结舌,不由打从心底佩服:“她若有心骗我,几个安生都给卖了。”
许青莲怡然笑道:“是么?安师弟英雄侠义,我也早有耳闻。以鱼姑娘之温淑美貌,与安师弟甚是般配,我欲替他做个现成媒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须知安鱼二人赤身露体之事,早晚是要传开的,花满楼所部俱是青春少艾,咬起耳朵来效率惊人。
许青莲的提议至少从表面看来,最能解二人之窘,且不论双方种种心思,倒不失为上策。
突然说到做媒云云,安生被惊的六神无主,正没区处,鱼诗兰低垂粉颈,小手揪紧膝裙,身子轻颤,咬牙道:“奴家非是不知廉耻的女子,贼人如此辱我,本也想投江自尽,落得清白名声。可想到家中慈母老父……呜呜呜……”哽咽之间,眼泪扑簌簌落下,双肩不住颤抖,揪紧裙布的玉手却透着一股子倔强。
安生目瞪口呆,只差没起立鼓掌,大声喝起彩来;这一下,轮到对面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了。
慕容彤正要开口,许青莲却轻按她手背,笑道:“原来姑娘双亲健在,那自当尽心奉养。圣人有云,百善孝为先,以后的路还长,姑娘切莫悲伤。”转头殷嘱:“我唤婉儿在后舱烧了热水,你先带鱼姑娘沐浴洗身,用点饭菜。我与安师弟谈完,稍后便至。”
“小妹省得。”
慕容彤起身,临走前瞥了安生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领着鱼诗兰离开舱房。
偌大的船舱之中,又只剩下两个人。安生尽量不看许青莲,不知为何,这名温婉娴雅的大师姐带给他莫大的压力,即使被慕容彤目睹自己的不堪,即使她冷着脸,满眼的蔑视,也不觉得有多不安。
但许青莲却不同。她的美貌与和善之下,有着看不透的深,通常这意味着危险。许青莲放落瓷盅,抬头一笑道:“安师弟,早在今日之前,我便久闻你的大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