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鸟
【壹】
我眼前一片血红,仿佛大火正在燃烧,胸口一阵刺痛感,好像有谁在拉扯我的心脏,像背着一个袋子一样将它拖走,鲜血汩汩涌出。却突然有鸡叫从渺远的地方不合时宜地传来。我一个激灵,从昏睡中惊醒,差点从树上掉下去,待我站稳脚跟,还心有余悸,最近怎么总是做这个梦。天将将泛白,远处的地平线下面,太阳还慵懒地休憩。
李延年推开木门,径直走向一块十分平整的石头,将他的琴放在上面。他眯眼酝酿了一会儿,接着坐正了,我知道他要开始了。琴音泠泠,犹如冬末春初刚刚消融的第一汪水,冰凉地洗濯这世界。我脚下的枝桠似乎也跟着轻轻颤抖。琴音铮铮,仿佛拔地而起的万丈高山有生命力地生长着。我感到树枝剧烈地摇晃着。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曲子,鸟木为之惊动,这不足为奇。可是,我担心我要被掼下去了。
还好,他弹完了。
我朝他飞去,停在篱笆上,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碰他的琴,否则我一定会摸一摸那奏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乐曲的器物。
“小坞,我妹妹病了。”我叫小坞,三年前,李延年在一个叫做清水坞的地方发现了我。我从心口到肚子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内脏吊在外面,我漂浮在清水坞不太清的水上,就像一具死尸。李延年把我捡了回来,因为他在船上,而我挡了他的路,他本想把我扔了,却发现我有三只脚,他大吃一惊,又发现我还有气有温度,他更吃惊了,急急忙忙地把我的内脏塞了回去,他的妹妹李央央缝了一下我的肚子,我于是活了。别惊讶,我是一只大有来头的鸟。
上古有木曰扶桑,高万丈,上至天界,下及三泉,是连通神界,人间,冥界的大门。树颠有天鸡,子时天鸡鸣,而日中阳鸟应,阳鸟应则天下鸡鸣。阳鸟就是三足乌。而我是三足金乌的一片羽毛。当年后羿射日的时候把扶桑踩断了,老祖宗正在洗澡,见太阳没了受了惊,生生扯下一片羽毛,羽毛掉到了人间。扶桑一断,神界和人间也失联了,老祖宗更是懒得找那片不晓得飞哪里去的羽毛了。于是我在人间历练数十万年,带着老祖宗的仙气,日日吸取天地之精华,就长成了这副模样。半妖半仙,不人不鬼。
【贰】
我跟着李延年进了屋子,李央央还在睡着。我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烫得可怕。她皱着眉,紧闭双眼,呼吸时快时慢的。我看着昏睡着的她,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有种病态的妖媚之感,这不太正常。我判断不出来这是什么病,我示意李延年。
我不会说话,但是我可以让对方感觉到我要说的话。我已不记得过去的事,就像一小截出现了断层的剧本,只有设定,之前的情节只能自行脑补,这其实是很有意思的。然而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出声,也不知道为何我的出场那么凄凉,还留下了这滑稽的口子,莫非是我前世造了太多孽?我有时会有想要放声歌唱的冲动,特别是李延年弹琴的时候,然而无论我怎么使劲,无论我怎么努力,即便我把嘴张得比脑袋还大,我仍然发不出一点点声音,这着实是一件让人崩溃的事情。不过幸好我过得比较平淡,也没有什么非得宣泄不可的事。只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我会渴望自己能高歌一曲。
这时李央央醒了,她面色潮红,像喝多了酒一样。她冲我虚弱地笑着:“小坞,我是不是要死了。”不会的。我告诉她,我会找到法子的。
我把李延年带出去。
我:她最近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李延年:没有。
我:她这样多久了?
李延年:也就三四天吧。现在还是清醒的时候,她有时候会大声嚷嚷,说别人都要害她,砸东西,砸人,但她没力气,像醉酒了一样,脚步都是虚的。平静的时候也很吓人,冷静得吓人,总是很肯定地说她要死了。我就这一个妹妹,她居然疯了,我怎么对得起爹娘。小坞,救救她吧。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我:我这......还得再观察观察。如果是病,就总是可以治好的,怕就怕不是病,而是什么别的东西,如果跟妖啊魔啊什么的扯上关系就不得了了。
李延年有点慌,可是也没什么办法,显然,希望全在我身上。诶,虽然我很嫌弃李央央给我缝的伤口,可是其实客观地讲,她对我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毛手毛脚的,但是她心地善良,我病了的时候给我煎药,虽然都快煎干了她才想起来端下来给我喝,她有时候抚摸着我,说一些少女心事,我往往一边嫌弃一边听着,时不时安抚一下。
我一定要找到办法,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还真是会很不习惯的。这种症状好奇怪啊,我觉得不像普通的病。
央央,你感觉怎么样啊?我又回去看看她。
还好吧。她冲我疲惫地笑着。
你记得最近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没有啊。我就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昏昏沉沉的,感觉糊里糊涂的。
看来她已经忘记自己都干过些什么了。
央央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蒙着一层雾,她没有在哭,可她的眼睛里就像有水一样,娇媚柔弱地看着我,看得我心尖一颤,连我都萌发出一种莫名的保护欲。这种美,已经跨越种族,跨越性别,任谁看到都会为之一振。然而我记得原来她似乎不是这样子的,可是单从长相上看又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这不可能是寻常小病,是人为的,一定是人为的。
啊,我知道了。我们可以去找我的一个朋友。
【叁】
李央央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树林里一片青葱的绿,她眯眼看着窗外,深吸一口气,满足地笑了。
你开心不?我问她。
“当然啊!很舒服!”她一脸天真的看着我。
就是啊,要多出来走走。
李延年在前面驾着马,也一改往日沉闷的脾性,爽朗地笑着,说“你开心就好,等你好了,我们天天出来转,我们还可以走遍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就去哪。”“哎,还是大哥对我最好了。”
喂喂,还有我呢。
我有一种找到家的感觉,感觉自己也是他们间的一分子,想象一下,一起走遍大千世界,真好。
我们在前往长安的路上,去见我的一个故人。
他是一只活了很久很久的乌龟,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认识我,他不必转世轮回,反正就那么活着,貌似是龙宫的什么家伙吧。去年他突然叫我,我一看见他就知道我认识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不过他说大约有五百年没有见过我了,他说,如果我需要帮助就去长安找他,他最近三五年都会待在长安。
李央央的情况看起来好很多了。
我们进到一家客栈。
李央央突然来了胃口——最近几天她都不太吃得下东西的,然而今天她突然特别想吃,她点了一堆菜,李延年心疼地掏出钱袋,不过一面很开心的样子,能吃就是好的,还没会着大夫呢,情况就已经自己好转了。
店小二极其惊异地看着李央央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消灭了食物——当然,我和李延年也在吃,只是没她那么夸张而已,吓得话都讲不清楚了,“二二二位客官要住宿吗?”
小二将我们带到二楼的一间客房里,李央央点了灯,李延年拿出他的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又萌生了歌唱的冲动。
突然,仿佛就在我们周围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凄厉的叫声,那声音我认得,是乌鸦,如果这时我飞出去的话大概和它们差不多吧。可是那声音实在是叫得太惨了,好像有一万只猫的爪子在你心口挠啊挠的。李央央吓坏了,李延年轻轻抱着她,安抚她。
李延年冲我使了个眼色,我飞出去看,乌泱泱的一大片乌鸦绕着一棵古树快速地飞着,好快好快,像一个黑色的漩涡,边飞边发出我们刚刚听见的惨叫。它们看起来好痛苦,可是我好羡慕它们能把自己的感受喊出来,哪怕是不那么好的情绪。虽然我没有情绪,可我也出不得声,我愿用痛苦换唱歌的机会。
可是它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疯?
它们没有领头的家伙,可是看起来却像很有组织的样子,团团围着越飞越快,仿佛在施法,要从那古树里拖出什么东西来,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奇怪的是客栈里的其他人却都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居然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这样下去李央央的神经又会不正常的。我赶忙飞到树顶,踩在树颠,使劲摇晃着。这时,所有的乌鸦都停了下来,它们看着我,安静地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的,看了有一会儿,正当我准备采取什么措施的时候,它们突然吵起来了,像小孩子在争论什么事情一样,突然它们中又发出了凄凉的喊声,它们就像中了邪似的飞走了,一大片黑云齐齐的飞走了,飞到我看不见的夜色中。
我回到房间,央央面色苍白,像一片叶子在瑟瑟发抖,“我听见了,”她说“它们要吃掉我。”她眼睛里充满水地看着我“怎么办”她不断重复着“它们都要吃掉我,要吃掉我,我要被吃掉了,我要死了,没有了,吃掉了……”她哭起来“吃掉了啊……”
“不会的,没有谁会吃你,你不是好好的吗?乖,先睡觉,明天我们就去找大夫好不好?”李延年哄着她,就像哄一个三岁小孩。而央央只是抖着,我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看着。过了好久好久,李央央终于平静了,呼吸均匀起来,渐渐睡去了。
这个难眠之夜终于过去了。
【肆】
次日早晨,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草草吃了个早饭,小二来结账了。
“小二,昨天晚上好多乌鸦惨叫,怎么回事啊?以前也这样吗?”
小二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那群乌鸦啊,来了好几天了,开始是也不是没人处理,只是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没人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清楚的人都当是个噩梦。我们也是拿着没点办法,你看这也影响我们做生意是不?”
来了好几天了?这怎么有种是刻意在等谁一样的感觉。
我晃晃脑袋,最近的事情好奇怪,不明白。
我跟随李家兄妹出了客栈,突然又想起昨天的那一幕,我找到昨天那棵被鸦群环绕的树,那是一棵枯树,一片叶子也没有,有种难以形容的萧瑟之感,仿佛看见它就提前进入了冬天。照常理来说,乌鸦一般是闻到死亡的气息才会这么聚集一大片,难道李央央真的要死了?不会啊怎么会有那么多呢?那是这里将要发生大规模灾祸?
这时我看见枯树树干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记号,凑近一看,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看起来像……像一只鸟,但是是谁做的记号呢?记号很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说是树上原本就有的也不算刻意。那么这到底是人为还是巧合?
李延年在前面叫我,我扔下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线索,跟上去了。
【伍】
我们终于来到长安,这期间央央的病情稳定了许多,之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现象,只是下雨天她就会很害怕,一直嚷嚷有谁要吃掉她什么的。长安城门脚下,我感觉自己很渺小,尽管我可以飞得很高然后俯视它,然而这种感觉却不可改变,深青色的城门给人心安的力量,它的威武和强大隐隐展现。长安这座城就像一个壮年男子的厚实臂膀,而且我还觉得,央央是越靠近长安越稳定的,当然这或许只是巧合。总之,这一趟是来对了,虽然我们也别无他法。
我并不知道我要找的那个家伙在哪。不过,反正在这个城里,会找到的。我们随意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李延年和李央央在客栈休息,我在大街上游荡,随时留意四周企图找到他。
他大概不会用真名,而且,决计不可能以龟的样子出现,诶,我该从何下手呢。
一家破旧的小店出现在我面前,苍老而陈旧的牌匾——刃。也许是一家兵器店,这家店的破败和四周的繁华格格不入,明明是在如此喧嚷纷乱之处,一种功利市侩之气弥漫,它却独独这么耀武扬威地破败着,似乎根本不屑于存在于这里。但神奇的是,店里的生意似乎还挺不错的。很多客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我正欲凑上去仔细观看,突然响起粗着嗓子的一声“欢迎光临”竟还有只绿鹦鹉,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大概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这会儿扯开嗓子大肆吆喝起来。这鹦鹉挂在门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这树也绿得喜人,装鹦鹉的笼子竟是竹子做的,翠绿翠绿的,满眼一片绿,怪不得我刚刚没注意到。树上还挂了一串风铃,鹦鹉一晃,带得风铃也晃起来,丁灵丁灵的甚是好听。想不到,这店竟还有几分风雅。
我很感兴趣地靠近那棵树,那鹦鹉无比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哪里来的丑家伙,黑不溜秋的,还长着三只脚,难道是站不稳吗?”
这时,一高瘦男子从店内走出,他穿一件墨绿的袍子,那么,大概就是这家店的老板了。绿衣男子出门便呵道“武大,你在嚷嚷些什么,干正事啊”这叫做武大的绿家伙嘎嘎笑着应道“老板快来看啊这有一只三只脚的怪物。”
“嗳,你来了。”他看我一眼,很平静地说。“前些日子算了一卦,原以为你会明天到,不想竟提前了。”
啊?谁?我?
绿衣男子熟络地叫我,而那名叫武大的鸟儿,瞪大了错愕的双眼。
“进来坐吧,老朋友见面,该叙叙旧的,不过你肯定也不记得了。”
你是那乌龟?我随他走进店内,他吩咐伙计招呼好客人便领我进了一偏阁。
“对啊,我是岿兮。这是我化作人的样子。你来长安有什么事么?”
我有个朋友,得了一种怪病。可我看不出她是怎么回事。
“所以你想请我看看?”
对。
“行,你把人带来。不过我也未必看得出。”
【陆】
岿兮给央央切脉的手忽然被弹开,奇怪,我原来也给她稍微把了一下脉,并没有出现这种状况,然而我也没把出什么名堂,于是作罢。
岿兮脸色有点发黑,凝重地对我说“你这朋友,怕是中了蛊。”
李延年一下子跳了起来“中蛊?我妹妹怎么可能中蛊?什么人给她下蛊?”
“这种情况,可能是妖精下的。她是不是有时会发疯,或者说一些奇怪的话?仿佛被人操控着一般。”
“是啊”
“那就是了。”
蛊术?央央身上没有半分蛊的痕迹。
“是,蛊有很多种,并不一定有你能看出的痕迹。”
那怎么办?
岿兮取了一只火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剪成乌龟形状的小纸片投入火盆中,火愈燃愈烈,逐渐看不清火里头到底有什么,约一柱香的功夫,一黑色不明物块开始缓慢蠕动,沿着火盆壁爬了出来,原来是一只龟,青黑色的小乌龟,它绕着火盆爬了两圈,岿兮又掏出一张纸“还要继续烧。”小乌龟一直绕着火盆爬,不时改变方向,又过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火熄灭了,小乌龟跳进火盆里,叼出来那张纸,只见纸上出现了两行红色的字--
水晕月色月映水
人在镜中镜窥人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咦”岿兮说“背面还有”。纸的反面四个小字“雾里看花”。真真是极为贴切地形容了我们此时此刻的处境。
岿兮,这都是什么?搞的清施蛊之人的来路么?
岿兮的表情依然没有松懈下来,“线索你也看到了,说了跟没说没有任何区别。”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信息太少了,病症也没有清晰的指向……”
火早已灭了,而那只小乌龟依然在绕圈圈。房间里安静得凝重,只有它的脚步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一般。
“对了”李延年突然开口“央央这一路上,感觉情况有变好。”对,我也发现。我忙附和。
“难道……这个怪物终究是忌惮皇权?毕竟它不可能在三界之外,真龙天子可能对它还是有一定的威慑作用。”
我还在思索岿兮刚刚的话,这时那只小乌龟停了下来,脑袋的朝向是……皇宫!
“这是……?”李延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我们的推测可能是对的。”岿兮说着,收回了小乌龟。
“李央央,最好进宫。”
【柒】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我不清楚岿兮一个做兵器生意的人怎么能如此广泛的人脉。他轻松地将李延年引荐至平阳公主府上。李延年的琴技果然得到了公主的青睐。
公主决定月底办家宴,不知道刘彻会不会到场。我们决定给他一个惊喜。
李央央是划过安静夜空的一颗流星,是蛮荒之地惊鸿一现的一朵昙花,是庸脂俗粉的冷落下灯火阑珊处的一抹微笑。虽是有心准备,却像无意之举,自然而然又不可思议。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刘彻的眼睛亮了一下。我在树上阴暗的角落里看得真切。
岿兮这只翠绿的老乌龟优雅地举起他的酒杯,缓缓抿了一口。冲我使了个眼色。事情朝着计划走去,好像毫无差池。我在想我们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也像现在这样么?我们早已没有了妖怪的原本,人模人样地在这里坐着,和他们高谈阔论,和他们一样向着这个在我们眼中什么也不是的人跪拜。我们是不是也曾,或者现在还是,有着人的喜怒,悲戚,与奴颜?
“啊!”我突然听见一个女人凄惨的尖叫。接着我感到不太妙,这个女人原来在看着我,“这里怎么会有一只乌鸦!天哪!快来人啊!”她这么一折腾,刘彻也注意到我了。侍卫头领或许是“救驾心切”,竟说了一句荒唐的话“速速拿下这只乌鸦。”
我忍不住笑了,没办法,我是在天上飞的,生来就以俯视的姿态观看人类。无奈的是我偏还要抱着这种心态假装惊慌失措的模样,最终极为惊险地堪堪躲过追捕,逃离这个我在暗处参与策划“饭局”。
【捌】
岿兮一行人回到“刃”的时候,我正百无聊赖地梳理着我黑绸缎一般的羽毛。他们告诉我,我走了之后刘彻有点生气,说是为了一只乌鸦把大宴搞得乱七八糟的有辱大汉凤仪,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向公主询问了李央央的事情,并表达了进一步发展的意思。由此足以见得央央在这件事情上做得还是很成功的。
不过。岿兮认为我不能带着这副皮囊继续游走世间了。
你原来是有变幻的法术的吧?
啊?我并不记得了。反正我现在,很多法术是会的,但我不能改变自己的样子。
岿兮突然提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你过去每一世虽然感觉你是投着玩儿的,但你确实会投胎,只是你这次,怎么这么不像轮回中的万物呢,这只鸟,不是你本来的样子么?
虽然我也想知道,但我确实不记得了。或许碰巧?
我们陷入尴尬的停顿。
最后还是脑洞大开的李央央提出把我的羽毛换个颜色,让人看不出我是一只黑乌鸦。诶,黑乌鸦怎么了,我的羽毛这么高贵美丽。真不知道愚蠢的人类是怎么想的。他们最终把我涂成了一只红色的大鸟。居然还说我与那滑稽的武大有几分般配,真是没把我气死。
我于是跟着李央央进宫了。
换上一袭华服的李央央几乎没有了少女的干净单纯。她出现在刘彻面前的一瞬好像自动戴上了一张本不属于她的假面,那是一张极其复杂的面孔,我看见了她近乎本能的妩媚笑容和要溢出水的眼睛,波光流转,偏又有几分出世的澄澈天真。只消一眼,我知道,她毫不费力就能得到刘彻的宠爱。当然,还有嫔妃们的嫉妒和猜忌。
【玖】
央央病情几乎稳定了下来,她很久没说睡不好了。刘彻几乎天天来她的寝宫。我只是觉得我在这里呆下去有些无聊。而且,不大快活。进宫第二天刘彻就送了一个笼子给央央,说是一只大红鸟儿立在她肩膀上着实是有些不妥,有折她的风仪。于是央央只好听话地把我关了起来。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多少也曾经是上古神仙的一部分幻化而成的,虽说如今算是半只妖,可总也不至沦落到和那鹦鹉武大一般的地步吧。而且武大的笼子比我这个精致许多。不知刘彻是有意折辱我还是眼光真的差成这样,居然选了一个如此艳俗的鸟笼。我……我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虽然我本来也不能说话。
不久,被笼子关住的我闯祸了。央央领着我在御花园散步的时候,一个宫女冒冒失失地闯了过来,就在那座假山的后面,对,还有一只暗暗窥视的猫。她就是故意的。假装因假山的遮挡没留意“突然出现”的李夫人和李夫人的鸟,我。然后我们就顺利落水了。别的到没什么。只是我的保护色被强行脱下了。我本可以在落水之前飞起来。然而,都是这该死的笼子。我看起来就像一只落汤鸡,不,可能还不如一只鸡。
“啊!天哪!天哪!乌鸦!”
“这不会是之前长公主家宴上的那只乌鸦吧”
“等等,它,它有三只脚”
“妖怪!天哪,李夫人她不会是妖精吧。”
“你听过那狐狸精的传说么。”
“你是说李夫人她……”
虽然我快速地挣脱了笼子并且逃离了现场,然而我造成的骚乱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平息。我不知道我的藏身之处是个什么地方,总觉得此处阴气很重。我的身体湿漉漉的,虽然我厌恶的那些红红的染剂已经几乎掉干净了。可是这样的一个狼狈不堪十分落魄的我令我莫名有些伤感。此时我隐隐约约感觉有鸡叫从渺远的地方不合时宜地传来,我侧耳细细听着,不,不是鸡叫。更像是指甲刨门的声音,或者窗户,或者床,某种木头的声音,尖利,凄凉。而后又是一阵笑声,疯癫,凉薄,妖魅,诡谲。好像有些类似于回忆的情节压迫着我的大脑,在我的眼前旋转,许许多多的影像几乎被搅成液体状,很多年后名为咖啡的东西。那只粘稠的勺从液体的表面被提拉上来,无数胶着的牵连,我好像那只勺子。我突然产生了这么一种奇怪的感觉。
前方好像有摇曳的烛光。我缓缓向那团红红的光芒走去,突然也忘了被人看见会有什么后果。那里果然也没有人。我倒是奇怪地看见了很久之前在来长安的路上的那群乌鸦。那是我的鸦子鸦孙鸦臣民和鸦小弟。原来我曾经召唤过它们,可我自己全然忘了这件事情。恐怕是三年前的更久以前我有些什么计划,只是尚未实施的时候我就死去了吧。我的孩儿们也答不上来,那么就是我根本没告诉过它们。我将它们遣散,独自坐在那盏奇怪的烛火之下。温暖的光迅速烘干了我的羽毛,我也并不想走了。恍恍惚惚地似乎是睡过去了。
【拾】
我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然而我所在的这间屋子实在是昏暗且破败,光都不太能透进来,依旧不是很亮堂,桌上有一点点燃尽的蜡烛的痕迹。桌面和桌腿的连接处长满了蜘蛛网,还是破了洞的,絮状的,不知有多少年头的蜘蛛网。我觉得这屋里的陈设多少还有一点点昔时富贵的意味。比如这张桌子,它的雕花十分精细。我踱到院子里,原来这还种了许多花呀,只是疏于打理,只剩下了落灰的花盆和干枯的枝叶。
“你怎么又来了?”
突然听见有人说话,情急之下我藏进了一只没有水的大水缸里。
“我只是……”
“那个疯女人已经死了三年多了。怎么还记挂着她呢。”
“她以前不是那样的。”
“你忘了她怎样歇斯底里,甚至打你吗?”
“我跟了她很多年了。人人说她专横跋扈。可她小时候明明是个可爱又亲切的小姐姐。”
“翠翠,你就是心太善了。才在这宫里混不下去啊。”
“我觉得娘娘很可怜。”
那两个声音终于远了。等到暮色降临,我悄悄地溜回了老乌龟的住处。
岿兮说我给央央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李延年更是想打爆我的鸟头。不过他们依旧是编造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说是我,那只魔怔的鸟儿出现以后,央央常常难受,之前还没联系起来,原来全是被妖物所害。于是李央央也变成了受害者。于是我又被蒙上了不白之冤。不过结果还是好的。算是化险为夷了吧。刘彻对央央更多了一些心疼,可我也觉得依然也还是有点点疑惑或者不相信的。
日子本可以这么没有跌宕地过下去,天子的龙气几乎也镇住了央央身上的蛊。可是有一次李延年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带来了糟糕的消息。央央在貌似完全恢复了好一段时间后,突然又反复了。但这次又有些不大一样,开始是很普通的咳嗽,咳着咳着就出血了。太医开了很多方子,都不见好。今天央央拉着李延年,又开始说疯话了。
【拾壹】
“大师里边请。”
“谢谢。麻烦先离开。我驱妖时不可有别人在场。”
“是。那就有劳大师了。”
岿兮关上门,我从他宽大的袖子里钻了出来。央央半躺在床上。她嘴唇发白,虚弱地对我说“小坞,上次的事情,连累你了。”没关系没关系。我脸上笑嘻嘻,心里……我不知多久没有好好享受阳光了。我给她把了把脉,感觉她体内的力量远比之前强大,央央此时又咳嗽了,手帕上是暗红的几近黑色的血。这怪物的力量不容小觑。我也没有了把握。而且它几乎明白我想干什么。我往右,它也往右。我往左,它也往左。我更用力,它更猖獗。我疲惫了,它便懒散。一场精疲力竭的恶战下来,它终于安静了,我几乎要靠岿兮时时留意着才能在他的袖子里站稳。但我们终于是留下了一个面色红润健康了许多的李央央。
到了必须做决定的时候了。岿兮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什么。
我一直看着呢。控制李央央的东西,你其实也没多大把握对付吧。
呃……
你真的愿意为她付出这些吗。
嗨。老兄言重了。把命搭上又怎样呐我又不像你,不会死的,大不了重新投胎么。
李央央也会要投胎的,那你又何必管她的生死。
下一世,她就不是李央央了。而我依然是我。
那可不一定。你从不知道你在轮回中的样子,又怎能如此定论。
我当然是我。我顿了顿,既是难得相遇,而我迟早都要搭进去。那么岿兮。先跟你道别吧。很抱歉我什么都记不起来,我们应该熟了很多很多年吧,我也想知道以前我们经历过些什么。我觉得你是一个很义气的朋友。
当然。我也习惯了。岿兮突然严肃了起来,鸟,你帮过我很多忙。最过不去的时候也是你一直都在。岿兮给我顺了顺毛。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
恐怕是隐隐有些预感,才让我们说出了那样仿若诀别的话。
【拾贰】
每次帮央央治病永远都是治标不治本。可以缓一缓,但没过三五天又是老样子。所以我决定耗费掉我全部的力量,给它致命一击。
照旧是,岿兮遣散了所有的人,紧紧地关上了房门。那小东西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到来,我仿佛看见它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在李央央的那具躯体之下蠢蠢欲动。这家伙,迫不及待地要和我决一死战了么?
我们几乎省略了前奏,直接开门见山地拿出了本事。我感到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仿佛是在比剑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对手,而他和你的招式一模一样。我们就是这样。两种力量交缠纠结,像是融为一体,却其实斗得难舍难分。我好像有点招架不住了,而它,它也是如此。犹如打起了醉拳的两个人。我只感到力量在一点点地流逝。我可能快消失了,央央身体里的力量也该是快消失了。我,这么说我还是有我的价值的啊。
意识模糊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闯出了许多画面,万马奔腾,齐齐地急驰而过。那天无意间闯进的院子,我见到了它原本的模样,确实是种了许多的花呢。年轻的刘彻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起种的。只是它的破败并非是疏于打理,而是那女子生生地拔出来的。散落一地的根须和泥土,被践踏的花叶。那个发了疯的女人在那金殿里终日以泪洗面。嫉妒使她面目可憎。她想了许多办法,可她的敌人,未曾被伤到分毫。她的爱人,未曾来看她一眼。她甚至出重金找到司马相如为她作赋。谁知刘彻喜欢那美丽的句子,却不爱这凄凉的故事。我看见她终于在巫女楚服那里定下了承诺,交出了她的心脏,法力,她引以为傲的声音,修行这许多年的一切。她都不想要了。她要一个无辜的女子代她拿回刘彻的心。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这一切竟是这样。给央央下蛊的人竟是我自己。可惜她并没有想到原本的我,会愿意救李央央。她恐怕原本还有其他的计划吧,不过现在不得不终止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它的力量和我如此相近,终于明白了为何我是开膛破肚地出现在清水坞,终于明白了为何我为什么不能出声。我没有下一世轮回了。因为上一世的陈阿娇已经赌上了我的一切。也罢,自己造的孽自己来还吧。想是我还不至亏欠央央太多,她本该是个普通女子,过着寻常的快乐生活。
我想起岿兮告诉我,我不知我在轮回里是什么样子。终于还是被嗔痴左右,被人间的情和欲迷了双眼。怪不得天帝从不许神仙下凡。怪不得行走世间的都是妖怪。妖怪大都孤独,没有谁关心你罢了,我果然是不知啊。
请埋我在长门宫的梧桐树下。
我的最后一句话,不知岿兮可曾听见。
【尾声】
“咦,阿叔。”
“诶哟喂,你弄疼我了。能不能小心点,连个毛都不会梳,留你有何用。”
“我错了。那个我这一张嘴就磕着您了。叔还记得记得上次我说您脖子那里缺了一片羽毛么?”
“当然哪。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早习惯了。”
“这新长了一片!”
“强迫症感觉很开心吧你啊。”
“对啊!”
“其实不是新长的,是她回来了。回来了好啊。在人间呼风唤雨,也不过是个妖怪罢了。”
【番外?刘彻】
他们胸有成竹地说可以治好央央的病。可我不知乱子究竟出在哪里。那号称痊愈却其实是回光返照。我进去探望央央的时候,她仿佛回到了初见的样子,不施粉黛却明艳动人。她在我的怀抱里温言细语,这么娇弱的身体要遭这么大的罪,我真想将那给她下蛊的黑鸟碎尸万段。“陛下。”我对上她清澈的眼睛。却突然发现,她的容貌竟在我面前变幻。我眼前是陈阿娇的脸。我连忙推开她,后退了两步。
“陛下,怎么了?”那分明又是李央央。可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又变成了陈阿娇。我找了一个牵强的借口离开了央央的寝宫。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走到了长门宫。那也曾是我和阿娇度过一段快乐时光的地方。可是现在,没有了一点生命的气息,我打造的那黄金殿堂蒙上灰之后也不过是如矛草堆砌的土堆一样的所在罢了。这其实是许多年来我第一次想起阿娇。
阿娇,我的结发妻子。母上对我说为了皇位你不得不牺牲你的爱情,等你当了皇帝,想要什么美人都容易。不,不容易。我想要一个年轻的阿娇。我从未觉得我为权益牺牲了爱情。我是真喜欢阿娇。从小时候开始,你看我也从没把金屋藏娇仅仅当做一句玩笑。
可是阿娇不能生孩子,而且她确实也是人老珠黄。我从不觉得宠幸其他女人有什么过错。可是她受不了,歇斯底里。我再不愿去见她。卫子夫像一个年轻的阿娇,甚至比她聪明温婉很多很多,她是温柔乡,而陈阿娇,变成了炼狱。
这偌大的院子,枯的枯,死的死,只剩下了这棵梧桐,居然还长得很是健壮。我摩挲着树干,好像看见了一点点阿娇的音容笑貌。然后我看见了那只鸟,那只恶心的丑陋的鸟。可不知为何我有点害怕,害怕将它碎尸万段。在这莫名的恐惧的操控下,我逃离了阿娇的院子。
次日,央央病情又反复了。我想找那位总是穿着绿衣服的道士问罪,可他开的那家兵器店竟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央央再不准我进去,怎样也不能。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眼。
我至今不知道那是李央央还是陈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