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醒来后已经是第三日。
他睁开眼睛,就听见青竹在一旁啜泣的声音。
他感觉头一阵一阵的疼,左手如同火烧一般灼痛,却动不了。
他因为疼痛而发出一声抽吸,惊得青竹惊呼:“哥儿醒了?!”
青竹扶着她起身,在他身后垫了一个软枕,让顾远靠着舒服了些,青竹又给他端了茶润嘴,体贴的给他擦了擦嘴角,这才红着眼睛问,“哥儿您可好些了?”
顾远点点头,青竹这才喜笑颜开的去门外,要传大夫来看。
“哥儿好些了便好,您昏迷这些日子,可吓死咱们了。”青竹说着又期期艾艾的抹眼泪,娇作的擦了两下,又疼惜的看着顾远,“是奴婢们没有照顾好您,都是青竹的错,青竹恨不得替您挨这一下!”
顾远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整个肿起来,纱布没有包裹的地方泛出青紫色,整个已经肿的有两个大,他嘴唇苍白的动了动,抬眼问,“青棉呢?”
“棉儿她这几日也病了,开了药在房里呢。”青竹神色如常的笑着,眼神却暗了一下,温声道,“本来太夫人还要罚她,但是大夫说是她帮哥儿把毒吸出了大半,太夫人便没有治她的罪了,只说把她放在外侍,不做贴身伺候了。”
说着眼神又哀戚起来,“哥儿定要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不然咱们几个当真要哭瞎眼睛了。”
顾远听得青竹的哭泣有些难受,只转移话题问道,“四姐儿如何了?”
“四姐儿前日便醒来了,受了惊,当时姐儿就在您找的那处不远,也遇到了蛇,但是没受伤,就是受了惊,说是要静养。”
“没事便好。”顾远点头,便冷淡下去,没有再说话了。
很快,大夫便赶过来,又开了新的方子,手上的伤口也换了药,顾远精神不佳,便让青竹退了下去,他原先还觉得青竹温言软语好听,此时只觉得聒噪。
顾远睡了一觉,醒来再吃了点东西,他便叫让人把青棉带上来。
青棉细细的脖子依旧低着,骨节突出来,像白玉似的骨头包,顾远在床上看着她磕头,她的左手被抱着厚厚的纱布,她依旧是那副柔软平和的样子,恭恭敬敬的。
顾远叫她起身,她便起身,顾远这才发现她惨白着一张脸,额上已经出了虚汗。
“来坐。”顾远冲她招手,她便睁着一双眼睛,恭恭敬敬的挪到他床下的脚杌上,坐了下来。
顾远低头看着她的手。
“受了罚?”
“是。”青棉点点头,听着他问话,一个字说的带了鼻音,含糊的仿佛在哭。
她的手包的厚,一层一层,却隐约还能看到血迹,顾远莫名的,觉得胸口微微一窒。
或许让她就这样冻死在年前的冬日比较好。顾远想。这样便不会有之后这些苦难,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受罪。
但是看到她每日因为吃了点糕点就高兴,或者因为一朵新开的花而欢愉,他又觉得舍不得。
“怎么不辩白?”
“回哥儿的话,青棉无事辩白。”青棉低着头,轻轻的说。
好一个无事辩白。
顾远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手拉扯这他的胸口,叫嚣的气焰仿佛冲破束缚,他死死地攥紧手指,指尖的疼痛让他悠悠然平静下来。
他看了看青棉,轻轻的说,好像声音大一点吓到她,“今后你便在外院伺候,大小厨房接管之事也便交于你,你虽不再是大丫鬟,但是月银还是每月一两,这事情我会与夫人去说,虽是这次你有罪,但好歹也救了我一命,免得说府上苛责你,也看在你是荣姨娘院子里出来的旧人,便好好做事。”
青棉听着,躬身磕了头谢恩。
顾远好似疲倦了似的摆摆手,便让她退下了。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抬头。顾远便没有看到她脸上浅浅的指印。
只是她跪坐的地方落了两个圆圆的水滴,顾远猜的没错,她确实在哭。这丫头哭起来也如他想象的那般,一声不吭,就是鼻音温软,如同在撒娇。
顾远看着那小小的圆点出了神,但是很快干了去,再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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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五哥儿的手伤整整养了三月,方才大好,他养伤的时候还发生了几件大事。
其一便是顾之玉被禁足的事情,因为她贪玩好动,太夫人又急又气,直接禁了她三月的足,而顾之玉也不知道为何,生生的忍下来了。听说她刚醒的时候又哭又笑,大家只当她受惊吓过渡,喝了两幅药,性子也好了许多,太夫人只说是因祸得福。
其二是顾二哥儿顾琉被老爷发派到许州去办事,那里山高路远风餐露宿,整整半年的时间来回,罚他作为长子,在别院饮酒大睡,本来顾老爷打算一顿板子打死这个不孝子,被太夫人劝了下来之后,顾老爷被气的三天没吃什么饭。
其三便是朝堂之上,初秋时节,户部尚书请奏,说是礼部侍郎其子当街行凶,掳走京都某商户家的千金,还害其家室,其女子刚烈,撞柱而死,其父更是不忍其辱,在府邸前自刎而亡。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京中哗然,彻查之后,事情牵扯太子。
到了年末。下雪的时候,太子被废。
这三件大事对青棉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她迎来了一个温暖的冬天。
她必须从大丫鬟的房内搬出来,直接搬到了外院的丫鬟房。虽然比不上大丫鬟的房间,但是依然十分温暖。
她近日好像开始抽条,本来很瘦的身子也在飞快拉长,整个人看着更是瘦弱。但是她的食量却跟着涨了很多,又因为她要做的便是每日从大厨房那边交接食材,接着大厨房的赏赐,或者是在小厨房里看着,等到传饭了,再叫人把饭菜端进去。
她整日也吃得多,脸色都好了很多。
她迎着雪往小厨房走去,一进门就看到厨娘水妈在处理食材,她洗手,洗菜,动作也干脆利落。见到青棉来了,就笑着打个招呼,“棉丫头来了?”
“是,快过年了,大厨房送了些面过来,让给哥儿做些点心。”青棉点点头,
一直等她处理好所有的食材,从小厨房的后门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那男人穿得干净,头发也全部包起来,他一进来,也没看屋里,就一边穿上门边挂着的衣服一边道,“今日晚些过来,巧儿刚跟绣婆娘去买花糕了。”
那男人一转头,看着青棉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愣了一下。
“这是?”
“是棉丫头,五哥儿吩咐她管着小厨房里。”水妈应了一声。
这时候,后门被男人挡住的地方探出一个扎着双髻的脑袋,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青棉看了一会儿。
青棉的拘谨让那男人笑了笑,“姑娘好。”
“好……好。”青棉局促的重复了一遍,惹得几个人笑了笑。
“姑娘,您坐远些吧,这里要做几个菜。”那厨娘看着青棉懵懵懂懂,笑着道,“您与巧儿到后院,那里能看到里面,也干净多了。”
青棉就被安排着坐到了后院的小马扎上。巧儿坐在她旁边。她们面前放着一盆烧着很旺的火盆,她们靠在一起,一边烤火一边看雪景。
“我叫巧儿,姐姐叫什么?”
“我叫青棉。”
“您是五爷的大丫鬟啊,您怎么来这儿啊,奶奶说这里一般的姑娘婆子都不来的。”
“我不是大丫鬟。”
“四姐儿的丫鬟都是如字辈的,二哥儿也是云字的,我娘说,五哥儿这里都是青字打头。你不是大丫鬟,那你怎么叫青棉?”
“五哥儿让我在这边管事,我不在内院。”
“你在这里帮了忙,身上就有烟火气了,怎么去伺候五爷呢?”巧儿睁着一双眼睛,有些奇怪的看着青棉。
“五爷不用我伺候。”青棉轻声说。
“但是您是五爷的丫鬟,您平常不做事情么?”巧儿对青棉十分好奇,她觉得青棉和这府里的别人都不一样,明明是不是大丫鬟,却是大丫鬟的辈分,又梳着大丫鬟的头。穿着大丫鬟的衣服。
“我做事情,但是做得少,我笨,做不好。”青棉回答。
巧儿睁着眼睛看着她,她也睁着眼睛看着巧儿,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青棉看了一会儿雪,就不敢看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烤火的手。
“快过年了,我娘说过几日就放假了,她会带我去山上玩儿。”巧儿脆生生的道,“棉儿姐姐过年会跟着哥儿进宫么?”
“进什么宫?”青棉微微一愣。
“你还不知道么?大姐儿要从皇家别院搬回皇宫,跟长公主一起去,来年春就要入宫了。”
青棉不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她忍不住靠火堆又近了一些,哆哆嗦嗦的,十分怕冷的模样。巧儿见她话不多,便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娘说,大姐儿从小养在长公主身边,不回府来,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听说是个仙人似的模样,可好看了。你来府上这么久,你可见过呀?”
“就是这样一来,明年二哥儿的婚事就要往后推了,本来还想着可以吃哥儿的婚酒,我娘说,有螃蟹还有大鱼。”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青棉扯出一个笑,便不再言语。窣窣的落雪声轻轻柔柔,好像落在她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