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房并不大,因为每日都有婆子来收恭桶,里面也没什么味道,青棉来回擦了三四遍,将手上的抹布洗干净后,偷偷的溜了。
青荷的脾气十分暴躁,哥儿在的时候还能收一收,哥儿不在了,青莲管不住她。青棉是怕了她了。
李婆子的住处不在院里,而在长工们住的地方。青棉去看她的时候,李婆子正在打一块样布,打算纳鞋底。青棉一进去,李婆子就骂她,“日头这么大,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院子里青荷在发脾气。”青棉在旁边坐下来,小心的侧着身子,不挡住她的光。
“嬷嬷,我发了月钱。”青棉拿出一个小荷包,里面装着她这几个月的钱,她塞到李婆子的桌上,有些小心翼翼的。
“作甚么妖,我要你的钱作甚么!”李婆子白了她一眼,青棉就不说话了。
李婆子纳了几针,见她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心里软下来。
“饿了?”
“恩。”青棉点点头。十分乖巧。
李婆子哭笑不得,转身拿了两个馒头给她。青棉接过,细细的啃。
“昨日,我在院子里吃馒头,被哥儿发现了。”青棉说,“以后我便不要了。”
李婆子问:“哥儿骂你了?”
青棉摇摇头,“哥儿问我馒头从哪里来,我答不上来,青竹姐姐替我说的,是长工们的馒头。”
李婆子几乎能想象到那场景,一时间皱了皱眉。
“你日后,莫要和那几个大丫鬟走近,她们背后有人撑腰,你在院里什么都没有,若是惹了麻烦,难免遭殃。”
“青竹是太夫人指给哥儿的,于情于理,她便是那院子里第二大的,她防着你是应该的,你这副好相貌,若是日日惹得众人眼红,她们不会让你留下的,你明白么?”
青棉点点头。又听得李婆子道:“青莲青荷是夫人的人,哥儿重孝,这两人你也惹不得,你是哥儿念着情分提点着的,你的性子与她们不可能相好,便能忍则忍。再熬几年,等你大些,便好了……”
实际上李婆子并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会好。
这丫头是她看着在院子里大的,她平日里能帮忙打点都尽了心,此时看着她依旧是一双清清澈澈的双眸,一时心情复杂。
“你既然哥儿院子里的人,便好好的伺候哥儿,哥儿大气心善,你若是对他忠心,哥儿不会苛责你的。他也是个可怜人……”
青棉睁着一双眼睛,这回她听懂了,腮帮子鼓鼓囊囊,有些疑惑的看了李婆子一眼。青棉的记忆里面,这两个字的意义并不与顾远相称。
“年少如此,夫人把他当做筹码,太夫人最好面子,不喜欢也不会明着说,他日日应付的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这院子薄凉,真情难得,你是个好孩子。”
李婆子叹口气,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等你再长大些,你便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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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五哥儿回院子已经是晚饭后了,他去太夫人处还了牌子,又讲了会儿话,才回到院子里。
来福手上拿着年三哥儿送的锦盒,喜笑颜开的模样。
顾远回到院子里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这热度让他心生厌烦,青竹也因为热出满身汗去重新梳洗,他由着青莲给他散发脱衣。
年承泽除了给他带了上好的砚台,还有上好的墨之外,还带了一个十分好的消息。
太子插手了盐税。
这块肥肉不是谁想啃就能啃下来的,这事情比上一世要提前不少。起码上一世还没这么明目张胆,一众太子党现在正在窝里横,若是顾远猜得不错,最迟明年,便要出些大事情。
一切还是按照轨迹,坚定不移的推进着,仿佛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没有谁能够改变什么。都在他的所有已知的范畴。故而显得压抑的无趣。
青荷用微凉的水给他擦了脸和手,又换上干净的衣服,让顾远身上舒服了不少,顾远挑着眉往外看,此时已经暮色四合,天色骤然的暗下来,屋里已经点了灯。顾远本来想着今夜便早点歇下来,却在转角处发现了一朵布花。
在恭房旁的屏风下边儿,一只小小的发簪软软的躺着,就好像一只睡了的花。
不。
应该说,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已知的。
顾远想。
比如干枯的木棉树,在熬过了寒冬后,颤颤巍巍的结了满树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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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顾远照例早起请安。
青棉奉完早饭后,便早早的退下了。等到顾远走了,她才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擦了一遍。
青荷在她做完活儿之后来检查了一圈,便直接让她去小厨房了。
大丫头们好像约定了,并不让她进内房伺候,平常能做的并不安排她做。青棉听从安排的走向小厨房,身后的青荷发出嘲讽的轻笑。
青棉第一次在不传饭的时间进小厨房,她脚步轻轻,站在门口,看到厨房里面水妈正在洗菜。她看到青棉的装束,也吃了一惊。
“五爷可要传饭?”那厨娘疑惑的问道。
“五爷还在未回,”青棉答道,“我来见有什么要帮忙的。”
水妈诧异的看了青棉一眼,青棉还穿着大丫鬟的装束,一身俏生生的打扮,按照道理,她是不该说出这种话的。府中有规定的,大小厨房的厨事是内务府上统一安排的,里面还有些脏活粗活常有的事情,大丫鬟从来是不进这些地方的,她们的手头应当是绣花,抚琴,做些风雅的事情,没有什么来厨房帮忙的道理。
“您随便看看,这里没什么要帮忙的。”水妈笑了笑,也不再管她。
厨房的东西都摆的整整齐齐,旁边堆放着食材,案板上还放着一只洗干净的乌鸡。青棉看着觉得新鲜,她以前跟着商队走,家里也带着厨师班子,但是她没见过这些。
“今日有汤么?”
“今日有,是要炖的乌鸡汤,很是补身子,也是五爷最喜欢喝的。”水妈笑了笑,答道。
青棉看了一会儿,也不走,旁边有个小马扎,她轻轻坐了下去,就在旁边坐着看。
她这一坐就坐到了中午传饭的时候,她端了乌鸡汤去给顾远送去,顾远正发着脾气,周身的气度都冷得像冰,凉丝丝的语调说:“不准我去乡试也便罢了,如今为了哥哥我当真学堂也不上便罢!太夫人宠他们宠上天!我是府中的哥儿不是?当真是谁都能任由她欺负到头上?!”
青竹上前拍他的胸口,一叠声的说,“哥儿快消消气!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身旁的青莲跪着,脸色也是煞白的。青棉一个人端着汤,在门口进退不得。
她个子小小的,有一种搞不清楚状况的懵懂。顾远见了她就来气,一挥手叫她,“你进来!”
青棉跨进门,手腕细细的端着一盅鸡汤,重量让她颤抖的手腕酸疼,又不敢动,十分不舒服。但是她也不敢说话,怯生生的跪到了顾远面前。
“你端了什么?”
“回五哥儿,是……乌鸡汤。”
“可有人传饭?”
“并无。”青棉回答。
顾远冷笑了一下,挥手对青竹她们示意:“你们都退下。”
“哥儿莫要置气……这丫鬟不懂事。”青竹想着也只能低声的说了一句,但是没说完就被顾远呵斥。
“怎么?如今我院里的人也不听我的吩咐?这是要反了天?!”
青竹何时听过这样的重话,一时间白了脸,一群人叩头说着息怒便退了下去,青棉也想走,却被顾远一句冷冰冰的“青棉留下”给留了下来。
内阁的人全都退了下去,一室安安静静的空了下来。青棉还是跪在原地,端着一碗汤,头也不敢抬。她想着自己又做错了,心里又急又怕,背上都出了冷汗。
她头上的发簪是一只布蝴蝶,她跪的标准,但是手抬的酸痛让她不受控的发抖,随着轻轻的颤抖,蝴蝶翅膀轻颤的有些可怜。顾远本来是生气的,看了一会儿,心里居然平静下来。
他伸手接过了那盅汤,放在小几上,自己盘腿坐了上去。
“回来没见你,是一直呆在厨房?”顾远轻轻的问。
青棉一愣,张嘴答不出话来,嗫嚅了一下,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她呼吸一窒。
下一秒,细细的手指按着她的下巴,把她的整张脸都抬了起来。
“松嘴。”顾远说。
青棉这才觉得疼,她的舌尖被自己咬了一口,此时松了口,才觉得口里咸腥一片,居然出了血。顾远给她递了一块帕子来,让她张口把血吐出来。顾远看着她殷红的舌尖还在涓涓的冒血。看着就疼,但是这丫鬟一声不吭。
顾远走到旁边的柜子前,翻出了一个瓷瓶,他向着青棉挥挥手,青棉走过去,他的指尖温温柔柔的,他让青棉过来上药,青棉就僵硬着腮帮子吐着红红的舌尖,这样子十分乖巧,让顾远愣了一下。
他并不在意这她的失礼,只是她一副软糯的样子实在太窝心。
这药是很名贵的,还是太夫人在去年千秋贺寿的时候,他因为受伤没有去,而被赏下来的。此时他也不心疼,倒了十之一二在她伤口处,看着青棉的舌尖不过一会儿就止了血。
药有些苦,青棉把嘴巴闭上,神色还是有些恍惚。顾远拉着她坐到了炕上,她只侧身坐了小半个身子,全身的重量都在腿上,僵硬的不敢动。
“这几日吃冷流食,莫要沾染荤腥,知道么?”
顾五哥儿的情绪一直让青棉摸不透,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大发雷霆的顾远此时开始和风细雨,一时间有些懵懂,舌头因为药物的原因有些麻木,她嘟嘟囔囔的说,“是,谢哥儿体恤。”
“早晚涂药一次,这药你拿着藏好,若是被别人发现了,我就说是你偷的。”顾远把瓷瓶塞到她手里,轻轻的说。
“奴婢知晓了。谢哥儿体恤。”青棉伸出细细的手,抓着瓷瓶藏到了袖子里。
“你在这房中,要如青竹她们几个似的,自称青棉。你的名儿是十分好听的。”
“……青棉知晓了。”她下巴上还有一个浅浅的指印。顾远发现她的皮肉白净,容易留下印子。
他想了想,又伸手去在她脸上掐了好几下,手劲虽然不是太大,但是也让青棉僵硬着脸,疼了一会儿。等他松开手,青棉的脸上果然有了几个红印子。
她一副僵硬的不敢动的样子颇为好笑,顾远见她眼睛都不敢眨,一时间把头伸过去,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姿势亲昵,若是对青竹做起来,颇有些郎情妾意的暧昧,但是青棉素着一张白白的小脸,脸上还有稚气,因为太久没眨眼眼睛湿漉漉的,怎么看怎么像顾远在欺负她。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会生气?”顾远问。
“青、青棉不知。”
“玉姐儿去太夫人面前告状,说我整日不学好,还说我的文章不好。太夫人就要责罚我。”顾远避重就轻,语调竟然带了一点委屈,一双手也顺势环在她的腰间,几乎把她大半个身子抱在怀里。
青棉无知无觉,玉姐儿和顾远关系不好,这是府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从来没人说什么,都说玉姐儿聪明伶俐,招人怜爱,但是青棉从来没有见过玉姐儿,只听说过她与顾远不合,但是顾远的文章她在书房的时候看过,她觉得顾五哥儿写字,作画,都是十分的好。而且她知道,顾远经常呆在书房里,一学就是一整日,十分的勤奋刻苦,不免心里的天平往顾远倾斜。
她知道这种被告状的苦恼,以前她和师兄弟一起学字,若是明明她做好了,还被说不好,便只会委屈的在娘亲怀里哭鼻子。
她想着,有些呆头呆脑的问了一句:“玉姐儿去先生那儿读书吗?”
她本意是为何玉姐儿会知道顾远的文章不好,若是不去先生那里,哪里看到顾远的文章的?
这话听到顾远耳朵里,就变成了“玉姐儿没读什么书,不懂是应该的”。一时间顾远没忍住,在她肩窝窝里面笑出了声。
青棉被他的笑声又弄得一愣,不明白自己又说了什么,顾远抱着她闷笑,他身上滚烫,贴着的地方热的青棉出了一层薄汗,顾远方才松开她。
“她不曾去先生那儿读书,也是我忘了。”顾远笑道。
他心情好了不少,便不折腾她了,就挥了挥手。
“你跪到下面去。”
青棉就又跪了下去。整个过程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疑问,或许她是有疑问的,但是她十分安静,就像别人会求饶,会辩解,她好像就笨嘴笨舌的不会。有什么都忍着。除非忍不住。
可是顾远觉得,这丫鬟的忍耐力确实出奇的好。
她安静的跪着,顾远哐当一下摔了小几上的那一盅汤,摔得很远,直直的砸到了门边,吓得青棉一哆嗦。这时候门外传来青莲细声细气的敲门声:“哥儿莫要气坏身子,让奴婢们进去吧,哥儿有什么气冲着丫鬟们撒就是,何苦气坏自己……”
“进来。”
顾远的声音又变回了冰冷的。门外的丫鬟们就像得了赦令,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几个大丫鬟一进门就见青棉跪的战战兢兢,一张脸素白,脸上好像还有几个指印,青竹一边指挥着小桃把门边碎了的汤水洒扫干净,一边上前轻轻拍着顾远的胸口温声道,“哥儿莫要生气了。”
见顾远没有反应,便使了个眼色对青棉道,“棉儿,你还不下去。”
青棉叩头谢了恩,就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身后还有青莲和青竹闻言软语的劝慰,便却再也听不到顾远的声音了,青棉想回头看一看顾五哥儿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却又不敢,只能战战兢兢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