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生辰那天,母亲把我带进了祠堂,一进去她就要求我跪下。她站在我身旁,看着父亲的灵位,她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里面有很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愧疚,迷恋,伤心,种种交织在一起。
“母亲?”我试探性的开口唤她。
“林矜,安静跪好,你听我说就可。”母亲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也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衣角,安静地聆听母亲的教诲。
我极少到这里来,从这个方向微微抬头便能看见父亲的灵位,我自出生便没有见过父亲,可母亲却无时不提起。
一块冰冷的木牌,就代表着一个死去的生命,承载着生者的所有思念。于我而言,父亲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母亲顿了一会,开始说话了,那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的有点凉意。
母亲一句一句的回忆。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同我说起父亲,说起我,说起她自己,以及千珏子。
她说,当年她年幼,又自视高傲,满怀着出门闯荡的热情。
她说,当年她出嫁前便识得了千珏子,那时他还唤作祁易朝,是位翩翩少年。
她说,他与她私定了终身,可他知道她有孕之后,竟弃她而去,她只能含屈另嫁。
她说,她怀的孩子,其实是足月生的,那日千珏子与父亲对弈,不仅嘲笑父亲棋艺不精当众羞辱,还悄声附耳说了我的身世,父亲又怒又气之下,气血攻身,丢了性命。
她说,他负了她,她又负了林家,负了我。
她说了那么多话,说到自己都没了气力,说到我全身发麻,只觉冰冷刺骨。
原来全部都不过是笑话一场。
我原本以为,她因对于父亲的爱,所以对千珏子害死父亲一事恨之入骨。却未曾想到,她对千珏子的恨,早早地就扎进了心。她恨千珏子负她,也恨自己痴心错付。恨他与她有了血亲骨肉,却对她置若罔顾。恨她含屈另嫁,还要悉心隐瞒。恨她新嫁的夫君,被他当众羞辱气到吐血身亡。恨她生下的骨肉,眉眼却像极了他。
那么多、那么浓烈的恨意!多年掩在心底,却终于,在大限将至之时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这么多年,我心心念念的都是讨母亲的欢心,记挂着千珏子,一心想着报仇雪恨,让他身败名裂,从此逐出围棋界。可是,现在呢,他摇身一变,竟从我的杀父仇人变成了我的生身父亲。
甚至当年父亲的死也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世,这么算的话,我也无故成了千珏子的帮凶。
一生下来我就怀抱着罪恶,怪不得,她那样不喜我。
母亲说的话愈发的哽咽,像是赎罪一样地和我剖析这些年来她的心路历程,这些年多少次从噩梦中醒来,然后无眠到天明。她也动过轻生的念头,因为藏在心里的那些事,像蚂蚁一样啃食她的骨髓,试图将她拖向无尽的深渊。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地不像样。我能感觉的到她在哭,我猜她的眼睛一定已经完全红肿了起来。可是我还是顾自地低头,一言不发,就像她要求的那样。
哭了许久,她心里又涌起了滔天的恨意,她又复往常一般不停地谩骂。但是她到底是支撑不住了,咳嗽了许久,跪坐到了父亲的灵位旁边。
“大夫说我已经时日不多了,你此行也要半月,到时只怕我未必能挺的过去。你就当我是死前的赎罪吧,我这一生已经毁在他的手里。也因着我造过的孽,你打出生起就受了那么多的苦。我儿啊,都是母亲,母亲不该啊!”
她又哭了起来,跪在我面前。哭了一会又想起些事情,她赶紧又抓住了我的手,像是要说很重要的事情。
“衿儿,这些年委屈你了,你此去就当了却母亲最后的心愿吧!你回来之后,我就让谢沢给你安排一户好的人家嫁了。我已经跟他说好了,这林府就过继给他,到时候你以他宗亲妹妹的身份出嫁,嫁妆肯定少不了你的。我们还了他林府的情,你就无需再撑着这林府了,不必做这虚名的少爷了,你且去成亲,莫要再回看!”
母亲看着我的眼睛,说的真情意切。
可我只觉得冷,慢慢抽开了她的那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