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昶是人道修士,他如今的伤势本该不值一提。他道法运转,此等伤势须臾即可恢复。
然而,也不知那周尹诺对他做了什么,以至于他如今连识念都无法通达灵海,更遑论将灵气化为法力了。
人道乃人类本源,世间之人类即由其所化生,其乃生灵大道下一小道。
那能令人生肢血肉的“人道丹”,即是由人道炼神以上修士炼制。
林昶虽仅是凝纹二重境,但假若他道法运转,恢复一些肢体损伤也完全不在话下。
可惜。
……
时间在不知觉中逝去,第三日。
林昶正端坐于床上,他紧闭双目,似乎在忍受着什么。
他脸上一阵笑,一阵怒,一阵又如在哭。
这时,老妪从外进来,她瘸着左腿,腿脚不灵便,她脸上堆着笑,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娃子,你咋又坐起来了!快,快躺下,这样怎么好得了!”
她一惊,急迫来到床头,递过热汤道:“来,先把汤喝了,赶紧躺下休息!”
林昶睁开眼,他眼里含着泪光,就连话音都有些哽咽,“老人家……”
他话及三字,脸色忽一变,“这……!”
“滚开!”林昶即刻又一手劈在老妪身前,那碗热汤当场落地,“砰”,老妪跌撞着倒退几步,一屁股翻倒在地上,“老不死的!”
“哎哟。”老妪一下叫唤。
她叫唤一声,目显愁光,摇晃着站起,“唉”一声道:“这娃子,是毛躁了些……”
林昶怒起,正欲再动手。然而,他心中不知哪里来的感动、伤怀,脱口而出却是:“老人家,您没事吧!”
“这娃子。”老妪笑笑,又摇晃着走出门去,道:“我去再给你盛碗汤来!”
老妪才走,林昶脸色又变,“贱妇!”
“怎可能……我。”林昶又觉热泪盈眶,哀呼一声,“我不是人!”
“我应心怀感激……”
“什么!”林昶又咬牙切齿,似乎在忍耐,“那周尹诺……她给我施了何法,我怎么……”
“我要痛改前非!”啊!!
……
走得不远,老妪就进到一处矮房中。
“幺妹,怎的,那人又将汤洒了!”矮房中,武戌也在,他一只眼睛瞎了,此时怒然站起,道:“我去找他理论!”
老妪连忙道:“三叔,别去!那娃子在外受了挫,有点火气也是应该的。”
武戌挣扎一刹,呼出口气,无奈又坐下。整个武家堡里,他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唯独老妪是个例外。
武戌年纪虽比老妪小些,但辈分却是她三叔。
“幺妹,不是我说。我就觉得那人不正道,留下或许是个祸端。”他话里有些犹豫。
“有连头在,闹不出什么事!”老妪道一声,上前又从锅里盛了碗汤。
“可连头昨日已去行猎……”武戌心里其实也已松懈下来,道:“罢了。”
二十年前,武连从外归来,他练就一身好武艺,徒手就能生撕虎豹,也因此成了武家堡猎头。
随后没几年,天道大崩,山中资源愈发匮乏,不少人也都离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出于对武连的信任。武连留了下来,有他在,倒也能保众人无恙。
老妪端着碗又出去,笑着道:“你呀,就是多年得的疑心病。”
“但愿吧。”看着老妪朴实的背影,武戌心中道。
……
又一日。
在天罡星上,所谓“天日”即是弥散镜的一半镜面,他们所视光辉,都是来自弥散镜。
如今,弥散源道被杨孽收走,仅留下一法相,其光辉早就不复往昔,一旦将近夜晚,也就更加昏暗。
将近夜,天穹中一片萧索,那光辉如雾里黄昏再下烛,朦胧中还带着几分丝丝凉意。
武戌不知何以坐在墙头,他看着武大依旧摇摇晃晃的身影,脸上不禁又有几分笑意。
“连头或许在今夜或明日就回来。”
如今堡中除了武大都是老弱,武连也就一个人担起了打猎的责任,他寻常外出也就三两日。
弥散源道被杨孽收走后,邙山中野兽也渐渐都少了,寻常可见的虎豹经久也不见一回。
“戌伯!”武大叫得没大没小,他其实应该叫武戌叔公。
“上来吧。”武戌笑道。
从游梯上到墙头,武大又道:“这最后一桶。”
武戌点点头,又道:“去吧。”
这孩子从早忙到晚,也不见停下。
然而,武大才刚从上下来,就听一声苍老凄烈而无力的喊叫从前方传来,“啊……”
武戌后发先至,从上跃下墙头,他踉跄半步,嘴角都有殷血溢出来。看到武大还在愣神,他一巴掌拍上去,叫道:“快去找你连头!”
“哦,哦。”武大不明所以,但他有个优点,就是听话。当即丢下肩担的水桶,扭头就往墙头再上去。
武戌脸色沉重,即刻就往武大家中去。他昔时就是武家堡里神箭手,如今虽年老力衰,腿脚也不太灵便,但发起狠来也有几分虎狼之气。
“我就不该听老嫂子的!应将那人杀了……”武戌仅存的一只独目中射出怒火,是独狼般的狠辣。
他年轻时刀头舔血,岂会没杀过人!但他却问心无愧,杀的也是一些该杀之人。
“我不应该离开!”他悔恨自己松懈,如今堡中所剩不到二十人,唯一还能杀人的却仅他一个。
“老伙计……你我一同舔血数十载,今次!”武戌看去手里握紧的长弓,他哪里来的怅然。
同死,何戚……
他眸里射出怒火!
……
此前,房中。
“我曾经犯下大错,悔不当初……他们于我有恩,不能、不能!我要报答……”
“可恨!那老不死的一天往返数十次,不是拿些汤来,就是拿些蔬果……那汤闻着就臭骚,那果子也干干瘪瘪!”
“她是好意……我怎会生出这等恶毒心思……”
“是个贱妇,活该贱民,就该杀了!”
他心中如在风浪里摇摆,无论哪种情绪都是这般清晰感受。他都不曾明白,自己心中存善?
其实,人无善恶,善恶由心。
“她叫我娃子……杀了!”林昶挣扎着站起,他在忍耐。周尹诺……
此时,老妪这几日里不知给他用的什么药物,林昶受损的经络都已恢复了七八,隐约能动用一些法力。他也已经能够抑制住心里产生的那缕善念。
林昶知道,老妪给他用的那些草药里都隐含一些灵力波动,是些天生含灵的异草,“贱民,暴殄天物!”
屋外。
老妪正在院子里收拾一些干瘪的蔬果。她要将这些蔬果整理了放进罐子里去发酵,到了冬天,罐子里的酒水能去些寒气。
暮色里,她佝偻的身躯愈发苍凉,像那夕阳下弱柳,像那暮雨里黄昏。她鬓角的白发干枯鬈曲,像那死去了的白花。
听到脚步声,老妪回过头,她瘪皱的脸上露起欣然的笑容,道:“娃子,你能下床啦!来,吃个果子。”
老妪手上递的一个果子,是长在邙山的一种水果,上窄下宽,带着雪花般的白点。她看出林昶气色红润,伤口也都已经结痂。
她觉得很欣慰。这几日里,这娃子虽然不愿吃食,但堡里不多的一些草药却是肯吃的。他身上的伤口也都是用的这些草药包扎,那些草药都是老妪特意挑捡的,她多少懂些药理,知道该用什么药。
早上的时候用药,这娃子的伤口也快好全了。
“年轻人就是好的快些。”老妪如是想,她开心,自己又救了一个人。
然而。
林昶强忍住心中被牵出的善念,他手中有道光一闪,就有一柄长剑斜斩刺出。法力在剑中“符阵”流转,放射耀眼毫光,空气被撕拉出尖鸣,刹那斩过老妪递过来的……那抓着果子的左手!
“啊……”
“贱妇,整日里胡言乱语!”林昶忍住想哭,他泪已在流下,我不该,我不该!
老妪苍老无力的叫喊,她左手一斩两断,血液被疾速划过的剑影带落地上,断臂处也腾起一片血烟。
她无力的倒下,血液在流淌。那种断肢的疼痛瞬间被麻木和火烧般的刺辣覆盖,让她原本就佝偻了的身躯又蜷成了一团。
她本就没有了多少生机,此一剑就让她更加虚弱,她迷蒙的意识里不及想到其他,只是惯性的下意识里伸出她仅存的一只右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嘴里呢喃着道:“娃……娃子。”
“我不该……”林昶晃荡两步,一剑又劈下,“杀了你,才能破那周尹诺道法!”
老妪右手从中再分两半。
那剑劈下,只有尖鸣的空气声,和那血舞的花瓣,老妪却无声再叫。
她意识已经迷离,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却留给了脸上那最后的笑容里。
那笑容是在等待,等待着什么。
“哈哈哈,哈……贱妇!”林昶哭笑几声,悔恨却再次涌了上来。
人有七情,谁能无悔。
此时的林昶,像在遥远的时光里看见伸来一张手,那是他儿时的期盼。
“不!”他跪落下来,一头磕向地里。
他额上裂开血液,近近的看着老妪那面容。那面容在他眼前,再无声息。他却听到老妪的笑声,是在记忆里。
曾几何时,他娘亲就是这般死在他眼前!
那在他儿时才有的怀抱,他不记得那怀抱的温度,却记得那怀抱的音容!
“昶儿,呵”……
那怀抱将他抱住时,毫无虚伪的深情。
那手放下了,却原来一直没放下!原来一直放不下!
他想要抓住那笑音。
请记住,你抓不住的,都在那时光里。
……
“啊!!”
林昶忽站起,长剑再斩下,剑影划破老妪脸上残存的那一缕笑容,将老妪头颅一分两半!
“肮脏!”
他话里嘶嚎,却在自己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