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归洋,土归土,到了家里可不能咖啡就老酒了。难为招娣了,每天要动脑筋给我准备下酒的菜。要不你也凑个热闹,家里有葡萄酒……我是客套话,你不会喝,就喝你的茶吧。”他喝了一小口酒,把酒瓶子晃了晃。“难得老同学相聚,话多酒畅,酒干倘卖无了,是吧?”
我笑而不答,没纠正他对“酒干倘卖无”的误解,那会扫了他的酒兴。果然,他兴致起来了,说原先从不沾酒,“原先”的定义该是三十岁之前吧。后来在人生的一道坎上,遭遇了“滑铁卢”。他頽废了,自暴自弃,继承了老爸的遗传因子,成了个酒鬼,自我陶醉了。我这下忍不住要笑了,对他创新的遣词用句不敢苟同。他立马封住了我的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吃酒或者少吃,喝酒伤肝易得肝硬化、肝癌。我也知道喝酒尤其是喝白酒,不会有长寿的。但没办法,我不打麻将,不嫖不吸毒,就这么点嗜好。长寿不长寿听天由命,我老爸65岁走的。我已过了65岁生日,凭我现在的身板,跟阎王爷再饶个三五年总肯吧?所以你不要劝我。”
“我不劝你,有尊夫人招娣照管着呢。”我说。
他笑了。“说到招娣,你踏进我家门第一眼就把她当作六妹了?”
“我看走了眼,认错了。”
“不,你没错。错的是你判断上的怯场,毕竟相隔快五十年了。”他站起身把放置在璧柜上一个镜框取来,放在我面前。12英寸大的玻璃框里,中年招娣含笑相对,双眼皮的大眼睛,微微上翘的厚嘴唇。性感的厚嘴唇会让人联想起女神安吉丽娜.朱莉和舒琪,然而我还是情愿把它和六妹联系起来。
哈瓦那似乎读透了我的心思,把像框反了个身,像魔术师般变出了六妹。照片里的六妹年龄比正面像的招娣年轻的多,透显出青春女子的甜美韵味。两人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厚嘴唇,证实了我的记忆力还没到衰退的地步。
哈瓦那摆弄着道具,把像框翻过来,再翻过来,说道:
“她像她,还是她像她?我在招娣面前总是说六妹像她,在心里说的是招娣像六妹。她俩就像一枚错版的硬币,正反两面的头像。”他嚼了一块牛肉,仔细品味着,在我看来就是在品味着她和她。
“同样的大眼睛,六妹的是单眼皮。同样的厚嘴唇,六妹的就饱溢着勾人心魂的骚劲。对比身段六妹是前凸后平,她的髋骨显得扁平。招娣的体态却是前平后翘,胸脯装备一下倒是跳舞的身段。舞蹈是她儿时破碎了的美梦,老了只能跳广场舞来弥补……”
“哈瓦那,你老兄还掂记着六妹,除了对剪她辫子的怀旧,恐怕还有‘老歌翻唱’的故事?”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作为丈夫的他,在别人面前无论怎样描绘自己的妻子都不为过。而对时隔几十年的初中女同学,他却还能记忆犹新、念念不忘,让我感到诧异。
“别急,老同学,按次序你该先发问,我同招娣讲话时的拿腔拿调。为什么?她是半个聋哑人,完全是借助我的口型回话。不难想象没有了乐曲,谁还能翩翩起舞?是吧?……至于说到六妹,我对她的记忆可以用刻骨铭心这四个字来表达。套用你的话回答,我俩还真有‘故事’呢。不瞒你说,有时我在招娣的脸上会隐约看到些雀斑,其实那是六妹脸上才特有的。就是这雀斑令人心驰神往……”他若有所思地闭上眼,陷入一种醇香的陶醉中。
我喝了口杯中的碧螺春茶,慢慢咽下去,有点苦涩袭喉,直觉中的甘甜还没品味到。直面此刻的哈瓦那,几分钟前自以为对他多少了解的形象开始变模糊了。这很正常,时隔半个世纪,人都是一团可塑泥,在时间老人手上被随意拿捏,形态各异,甚至面目全非。就说我自己进厂做车工时,为了当月多拿三块钱奖金,连续加班了十八个小时。结婚时,为了凑全“36条腿”,搭货车挤压在敞篷车厢的货物里,日晒雨淋二十个小时,进山买了便宜衫木打家具。等有了孩子,托人送他进幼儿园,上离家近的学校,考中理想的大学……愁小愁大,愁这愁那,愁到自己头发白了,遇上了国企改制下岗再上岗……这一切,换一个角色哈瓦那会怎么看我,问号也会一个接一个地抛来……
5.
“长脚,怎么啦,不会因为我的沉默打消了你的疑问?”哈瓦那打断了我的思绪,“记得有首诗写道,若问我到哪里去,先问我从哪里来?”
我承认才疏学浅不记得有这首诗,但角色已经互换。我不再回避,把今天同他相处的两百分钟里,所见、所闻所产生的好奇、疑惑、推测以及自以为是的断言打破砂锅全盘托出。我见茶几上有张红色的广场舞比赛排片表,翻个个,拿水笔在上面作业起来。先画一间房,写上“绝版房,高增值”六个字。跟着写个钱字,一个大大的问号——南非倔金。股神。再画只等边三角形,三条边上分别写上男神、六妹和招娣,再加N个问号,N个感叹号收尾。
哈瓦那只管看着我的“涂鸦”,一言不发。他不像捧哏角色的相声演员,罔顾我这个“逗哏”甩出的“包袱”。他起身给我的茶杯里加了点开水,说了句“稍等片刻”离开了一会儿。重回到我面前时,桌上多了几样“道具”。之所以我把它们称之为道具,是因为他接下来要大开门“说书”了。而眼前的东西,勾勒出苏州玄妙观里的说书先生,收拢折扇,惊堂木一拍:上回说到……
哈瓦那在摆弄“道具”时,把白手套移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望着我:“你没注意到我戴着手套?耍酷吗?”把左手伸到我眼前,“无名指短了一小截,你一眼就应该看出它的差异。在学校时我俩常玩握拳猜中指,你输的多。”
我承认没特别留意,说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接下来我估计他要提及断指的事,没有,他按自己的套路出牌。逐一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