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沈阿姨说,她和招娣也算是单亲家庭,招娣上面还有个姐姐。说起招娣的听力问题,完全是那个死男人招娣她爸造成的。她记得很清楚,招娣刚断奶那一阵。厂里把她从生产线上调出做财务,脱产去省里参加业务培训。三个月后回家,发现孩子原来会喊“妈妈”的,现在却口齿不清了。再仔细观察发现,她对突然发出的声音、很响的噪音都没有丝毫的反应。经几家大医院检查确认,继发性中度耳聋。咎其原因我妈告诉说,招娣曾经发高烧几天不退。那个死男人只是给她吃了几粒退热片,只顾自己没日没夜地打麻将。结果还是外婆抱着她,到医院挂了急诊。发高烧怎么会烧坏耳朵,她至今没听懂医生的说法。只是有一点确信无疑,是她爸延误了就医害了她。为此,她把他的麻将牌全扔进河里,还到棋牌室掀翻过他的牌桌。
“我们还是离婚了,他外面有了女人,牌桌的搭子。前两年俩人又分手,带着‘拖油瓶’儿子要跟我复合。我说做梦,就是地球末日就剩你一个男人也不指望我。再说,我也不想再找个男人套根绳,身边有招娣就够了……”她自觉嗓门又大了,就压低点。“不说他了,还是说招娣吧。因为听力障碍,我同她的交流就是靠大嗓门。我坚持不让她读康复学校,而是同正常孩子一起上课。这样她就比旁人家的孩子多吃苦,上学听课坐第一排也听不清老师的讲课。还好回家有姐姐帮忙补课,那时上学也没现在这么高要求。话说回来,因祸得福,她算身体残疾躲过了上山下乡一劫。照道理我家两个孩子,老大没轮到下乡老二是逃不掉的。后来按病退处理,进了里弄加工厂工作。也因为这一缺陷,招娣养成了不善言谈,羞涩内向的性格。没事躲在自己房中,不是结绒线就是看看书。虽说她耳朵不好,却心细如针。胸襟像是太阳底下照镜子,光明磊落亮堂堂。”
她从包里取出一小叠剪报,我浏览了一下,全是围绕我“洗脚水引发的官司”,报纸上刊登的报道和讨论。
“都说做妈的最懂女儿的心,可有你横插一杠,我俩开始变陌生了,就像后妈对继女。想当初,你把手表遗落在我家,我急死了,要送派出所。这丫头却很谈定,说你故意的,会再次上门。我不信,怪她不是太幼稚,就是想复杂了。结果呢……现在,当面对证,你是故意的?点个头就可以,不要说为什么,我不听。”
我点头。
“还有,你上门告知要打官司,我赶你走后,她竟然哭着跟我闹个不休。她说我不该对你这么凶,说你毫无恶意是故意要打官司。又是一个故意,哪里来这么多的故意?我也被逼急了,死丫头,告诉我他善在哪?故意的动机呢?她又说不上,不知道,就是感觉不是坏人。我忽然想起一句话,说至少他跟你没出息的爸一样是个赌鬼。将了这一军,她才不作声了。”
“赌徒?谁?我吗?”
她表情严肃起来,迟疑了一下告诉我。在我酗酒醉倒在她家门口后,她们母女俩抬我进屋。只听见我嘴里嚷着“六万!六万!”,到了床上翻来覆去,只要开口还是叫“六万”。醉梦里都在打麻将,不是赌鬼是什么?
我笑了。我解释说,公鸡生不了蛋,醉鬼嘴里说不出好话。但我可以发誓,我说的糊话绝不是“六万”。本人最厌恶麻将,听到麻将声就触脑门。
她扑哧一笑,我的公鸡自喻逗乐了她,还是她想起曾把我比作光鸡光鸭。
“阿姨,我嘴里的‘六万’,其实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叫六妹。一、二、三、四、五、六的六,六妹——六万有点儿同音。”
她嘬了嘬了嘴,朝我看了眼,收拢起桌上的剪纸,拿起法院的文书对我扬了扬。
“招娣当个宝,嘱咐我勿忘带回家。打官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几天,住隔壁的张木匠的两儿子,打抱不平了。几次来我家嚷嚷,要你的家庭住址。说要拆墙掀你家屋顶,非拿粪桶泼你家门口不可。缺德,没良心,难怪相邻们气不过,我也对你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那天夜晚,你接连呕吐了四五次。床上地上都是作呕的污秽物,满屋的发酵的酸气。床上的两条睡席,轮流擦了洗再吹干供我睡。我们母女俩挤在我睡的光板大床上,还时不时担心你那边的动静。最要命的是,你一身吐脏的汗衫短裤没得换。咱家俩女人,哪来的男衣男裤?不作兴给你换女人花短裤,那是要一辈子倒霉的。隔壁邻居有男人,敢借吗?招娣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去姐姐处,借了姐夫的两套衣裤。从城南到城北,来回一个半小时,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孩子……
“所以,我对招娣发过狠话,要知道有今天的‘以德报怨’,那晚不如让你光屁股睡水泥地。不知道招娣怎么想的,你说她平时失聪听不见,那天耳朵却特别地灵。她从自己房里冲出来,把法院文书扔桌上,手里拿着洗衣服的棒槌。‘地址在里面,谁敢动一动,我就砸谁的手!’吓得那两个楞头青扭头就跑……”
“阿姨,我答应去,明天去饭店。”我一口应允,却仍然没能打断她的话。她说,她家现在成了席子街红人,放现在网络年代就是“网红”了。过去从不叫应的相邻,也借故搭话套近乎。还说,市民俗文化馆来人,要收购她家用过的马桶。让人不敢想象,这么脏的马桶。他们说会用高科技处理,作为记录历史教育后人的展品,再过一百年不就成了珍品文物。再说给你钱,钱可是干净的。这倒也是,没人嫌钱脏……她滔滔不绝,直到邻居有事找上门才告辞。
过后,我百思不解,沈阿姨这么健谈?再细思量,在家女儿是不善言谈的“哑壳”,她这门“大炮”只能对空打鸟了。得理不让人,我便成了她渲泄的靶子。
若干年后,每每提及今日之往事,我常对招娣说,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俩谈恋爱是我和你妈起个开头。
第二天,我稍提前到饭店,二楼的大饭厅三十几桌全给席子街居民包了。人声鼎沸,一派喜气洋洋。我怕被人认出,戴了副深变色眼镜,头上红帽沿压盖住眉毛。当然,躲不过光头郎,他已率队“全副武装”。
“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你还是来了。”他一脸的坏笑。
他这一笑,我顿生疑窦:“是你策划了‘劝降’大戏?”
“阴谋与爱情。”他讪笑着把我引入中央居前的圆桌前,似乎摄像机的镜头也跟着他。沈阿姨笑脸相迎,招娣腼腆站一边。光头郎很快进入传媒人的角色:
“注意,请大家注意!洗脚水浇出的官司的原被告,一笑泯恩仇,握手言和!”
没等我反应过来,要不要伸出手,不知哪个好事者起哄了:
“拿红头巾来……一拜天地!二拜……”
哄堂大笑。我心里忐忑:该不会上电视,全城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