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不是漆黑,而是带着一种亮蒙蒙的灰。
野草树叶带着点点露珠,一股股寒气涌来。
三狗骑着官马带着赵崇景,但天色未亮不敢放胆奔马,只能执缰缓行。
晨黑下马蹄零散轻轻的咯响,显得夜路尤其安静。
天色愈来愈亮,马蹄也越来越疾。
一近京兆府五十里,一条两丈许宽的大路直直的敞到尽头。
路心嵌着石砖,骏马铁蹄踩在上面尤闻其响。
沿路砖木民房林列,举目左右难见荒野。
天色才刚亮,已有一从从农民扛着农具漫走在大路上,摊贩菜农更是早已就位路旁。
路旁食店布坊酒楼多不胜数,天才刚亮,人显得稀少,路上的店铺比行人还多。
稀散的行人里夹带着几个巡检司的吏官,沿路巡查,低嚷高喝。
被拦住的人也不着意,自顾自的散漫应付。
赵崇景耳听繁华,目幻荣光。
听着闹市繁华,恍恍惚惚。
正午未到。
黄土路上飘着轻尘,依稀可见那一压着犯人的官差。
范大尤一窜就跳下土丘,“叶哥哥,来了!”
昨晚过夜的痕迹尤在,那几匹马也只束在路旁。
叶环闻言停下手,笑道:“各位兄弟家伙刀藏好,等这帮子饭桶近了再动手,别让他们跑了去。”
各人高呼一声后都藏起武器假装歇息去了。
飘飘黄尘中,一行官差慢慢的靠近着。
‘飒飒’‘飒飒’‘飒飒’
越来越近的脚步在前方停住,叶环斜眼一看,那背着一条锏的人走在最前面。
那人四处打量着,在路口看着打瞌睡的众人。
绿衣人一双眼在斗笠阴影下闪动,从野林子看到土丘,从天上看到这狭窄的路子。
又看到横七竖八摊睡的众人,又看到.....叶环。
叶环跟绿衣人眼神一对就错开,胸腔里的心脏忽然抖了几下。
绿衣人忽然缓缓的摘下的斗笠丢在地上。
回头看了那一众等待他的官差一眼。
然后一步,一步,一步。
最后停在狭窄路子的中央。
叶环又抬头看了这绿衣人一眼,那绿衣人眉尾杂乱,鼻弯嘴薄脸瘦无肉,脸上颧骨眉骨各种骨棱横来竖去的交错着。
这样的样貌实在很少见,但他那藏着帚眉下的那双眼睛既狠又毒,谁要是觉得他长得奇怪,多看了几眼,等看到他眼睛的时候,恐怕就要打一个冷战了。
他那双眼睛这时正一直死死盯着叶环。
“等很久了吧?”绿衣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严肃。
他虽然看着叶环,但叶环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你跟谁说话?”叶环佯道。
绿衣人抽出背后塔锏。
“昨天骑马从我身旁走过的就是你们。”绿衣人道。
“关你甚事?”叶环瞪眼道。
绿衣人缓步走到马前,摸了摸马屁股上的官印。
范大尤笑道:“小子没见过马是吧,别挨踢咧。”
绿衣人回头看了看叶环众人,又去瞧另一匹马的印纹。
忽然绿衣人开口道:“几位手足是宫里的人?”
叶环眉头一皱,忽然跃步,抬手,遏水刀光芒一铮。
‘磅’的一声巨响。
火花四溅中,这绿衣人的塔锏已挡住了叶环遏水刀,遏水刀深切塔锏,可毕竟还是没有劈断。
但叶环的表情却没有那绿衣人的表情吃惊,绿衣人看着那缺口,眉头深皱,眼神仿佛又犀利了几分。
一刀不成一刀又来,叶环倚仗硬宝刀锋锐,准备以刚搏刚。
但那绿衣人却比叶环更刚!遏水刀还未挥开时,那绿衣人的灰黄塔锏已迎头砸来,霎时间,塔锏周身的光明都像被吸走,遥远耳边一阵阵鬼哭狼嚎扑了过来。
叶环身负宝刀也不敢硬扛,抬刀过头格挡,同时脚力一展,只听见‘彭’的一声脆响。
那塔锏的锏头竟然被这绿衣人自己劈断,那锏头高高的飞起,然后砰然落地。
绿衣人皱眉瞧着叶环,沉声道:“某家大内李承光,来者通名!”。
叶环眼眉一挑,那豁牙老汉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他身旁。
叶环一甩长刀,大笑:“李承光?你就是背塔天王李承光?”大喝道:“你瓦窑寨的爷爷领教你来了!”
话音刚起,其余众人已起身执刀并立。
李承光下巴一抬,毒眼看着五人锐光一闪!
风,又起了。
赵崇景与三狗片刻不留,却先不进京兆,反而先来京兆城外几里外的一座小道观。
因为一则他那晚与方圆已露了面目,恐怕被人认出。
二则他眼伤未愈,必须寻一处清净地方以日出洗眼。
这小道观名叫冰寒观,依在秦岭一座叫狗头山下的林子里。
一路风尘仆仆,难得在这林荫清净下来,三狗牵着马领路。
林间小路苔青树壮,一块块横斜的石砖横七竖八的排着,两旁的树间的野草几有人高,透过草隙还不时隐约能见野物穿行。
赵崇景虽看不到,但很多事情不需要看。
头上不断传来唧唧咋咋,咕咕啾啾的鸟声,还有踩着路上的滑溜湿润,身上一股股渗来的冷意无一不让他放松了下来。
一路石砖直通肃穆观门,宽阔大门朝路敞开。
听到动静,一个束发童子急忙忙的跑到门口。
三狗朝那童子道:“小孩,你家师傅在不在。”
那童子瘪瘪嘴,道:“小孩喊谁呢?”
三狗朝赵崇景笑了一声,:“这小孩倒好玩。”
三狗比这八九岁的孩子并大不了多少,他也是个孩子,但却装得一副大人模样。
这话虽不是对那小童说的,但不妨碍那小童听到了,他那嘴瘪得更加厉害。
直对着三狗说道:“哪来的野毛孩,我问你话呢?”
三狗也不在意,笑道:“小孩你叫什么名?我跟我兄弟得在你们这暂住几天。”
小童道:“嘿,哥哥大号聪明,你两什么人?要住倒是没问题,有没有香油钱?”
三狗笑道:“聪明?哈哈,这名字倒响亮。”三狗一边说着一边牵马入观。
聪明连忙挡住,道:“你这驴子不能进去,你拴在外面树上就好。”
三狗哈哈大笑,“你看清楚喽,这是驴子莫?”
红马高大神骏,确实不像寻常驴子,聪明摸了摸马头,嗤道:“不就一匹马吗,一下看走眼罢了。”
三狗笑道:“没见过就没见过,嘴还犟。”,随便找了颗小点的树捆着马缰。
聪明像是没听到,瞧着那马眼也不转。
这时观里传来一把声音:“小聪明,咋回事呢?”
聪明高声呼应一声,然后道:“你们先跟我见过师傅吧。”
穿过正殿就是里院,院子都铺着小石砖,院落的一角种着一方竹子,正中央立着一个凉亭,亭下摆着一张石几和几块石凳。
那观主正和一个中年书生坐在石凳上下棋,两人旁边还站了一个与小聪明差不多大的童子,这童子却没束发,满头长发扭成几股辫再系到一起。
那观主穿着道衣,腰带上插着一柄拂尘。
那观主听到动静连忙扭头一看,但那书生和那童子却只看着棋盘,头抬也不抬。
聪明还未引见,三狗已恭敬长辑口称大师。
那观主连连摆手道:“大师不敢当,洒家名号单一个‘仄’,纯是在这破庙混日子的。”
三狗笑笑道:“仄大师好,我刘三与我兄弟刘大,路途奔波至他双眼受了小恙,想借贵庙修养几天,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仄道士‘哦’了一声,看了看赵崇景,道:“住倒是闲事,可眼神之事非同小可,看过大夫吗?”
赵崇景这时道:“在下已让大夫瞧过,说是卯时以日出洗眼,连洗三天就能痊愈。”
那书生这时笑了一声,仄道士和三狗都看着他,但他又不说话。
仄道士回过头来,道:“这倒新奇,日出还能洗眼,不过既然如此,就请别嫌弃小庙破烂,聪明,你带两位施主去偏房。”
小聪明本来跟那观棋的棋童不知在说些什么,听到话后朝三狗抬了抬下巴,自顾自的领路去了。
三狗忽然道:“小聪明,那棋童是你师弟不?”
小聪明领着路,道:“不错,他叫小糊涂。”
赵崇景道:“刚刚笑了一声的,是什么人?”
小聪明回头看了看赵崇景,道:“这人来头可大了,京兆最出名的乐手就是他,他姓马,别人都叫他马白笛。”
三狗打岔道:“马白笛!这人我倒听过,我还记得有句话说他什么不出家门,他能到你这观里来嘛?”
小聪明骄傲道:“嘿,那话叫,步不出槛,笛遍人家。这回是因为安定王请他去奏笛,他不愿意去,这才上咱观里躲着来的!”
三狗道:“那你听过他吹笛子嘛?”
小聪明下巴都快抬上天了,道:“嘿嘿,也就每天早上听个一两遍,不多。”
三狗笑道:“那好听不?”
小聪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三狗,道:“这还能不好听?你怕是个傻子吧?”
看样子这小观不但静,而且雅。
俗气的地方向来招不来雅客的。
马白笛,赵崇景记住了这个名字。
黄土大路上两匹马奔跑着远去,两匹上都有一个人。
为首一个坐在马上,后面一个躺在马上。
两马掀起泥尘,泥尘随着风消散。
但风中不止泥尘,还有别的东西。
随着风的,还有股淡淡的甜味。
甜得令人恶心,作呕。
也确实有人呕了。
为什么,因为这甜是腥甜,血里带着的那股淡淡的腥甜。
而且是人血。
叶环埋伏的那野林子里,叶环已不见了,当然,那李承光也不见了。
剩下的人大多在呕吐,或者躺着。
躺着的已死,而呕吐的勉强还算站着。
瓦窑寨那几个人已全死了,或许除了叶环。
死得有多惨,从那几个吐得停不下来的衙差身上就能猜到。
其中一个稍瘦的衙差恢复得最快,或许是他肚子里已没东西可吐了,他擦了擦嘴边的秽物,看着那已看不见的两匹马,艰难的开口道:“那爷到底是什么人?”
他在问唯一一个没有呕吐的人,那是一个老练透脸而出,任谁看一眼都知道这人已当了许多年差的老兵条子。
那老衙差甚至还有心思拿一根破树枝撩拨着地上的尸体,听到那小伙子居然还有力气问他,转过头略带赞赏的看了他一眼,道:“恁不错,不像那两个脓包哩。”说着,老衙差看了两眼其他的两个衙差,那两人已吐得站不起来,一个跪着,一个蹲着。
那瘦差虽然也站不住了,但好歹已停下呕吐,而且他是坐着的,他重复道:“那是什么人啊?”
那尸体已被那老衙差撩翻过来了,见到那尸体的正面惨状,他也不由得皱了皱眉,道:“恁可晓得京城最能打的是什么人?”
那瘦差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被翻过来的尸体,抬起头,道:“大将军?”
那老衙差哈哈一笑,把树枝丢了,道:“大将军是打仗的哩,我问得是打架的。”
瘦差想了想,忽然大声道:“皇帝爷的侍卫。”
那老衙差点了点头,道:“侍卫也分三六九哩。”
瘦差道:“怎么分?”
老衙差捋了捋胡子,笑道:“越近皇帝老子的,越厉害。”
瘦差道:“那他是哪一等?”
老衙差笑吟吟道:“这爷就是最厉害那一等,最厉害那一个。”
瘦差喃喃道:“最厉害的一等?最厉害的一个?”
那老衙差笑笑道:“对勒,江湖上的道道喊他‘背塔天王’,都不需看着他人,两河一带会武功的人看到穿绿衣裳的都得给面子,看到他那条大锏都得磕头喊爷哩。”
瘦差道:“他有这么厉害么?”
老衙差道:“恁么看到地上这些人莫?”
瘦差却不敢看,道:“河南府的赵三爷也厉害的紧,也要喊他李爷?”
老衙差正声道:“赵三爷看到他也要喊他李爷!憨孩子,这李爷他武功高,还是皇宫里头的人,赵三爷可比不上这人哩。”
瘦差不太信,赵三爷是他见到过最威风的人了,嘀咕道:“他恁厉害,咋还跟我们跑腿。”
老衙差一个爆栗打在那瘦差头上,道:“我说恁也不信?”
瘦差大声反驳道:“本来就是,他要是这么厉害,至于跟我们跑这种腿么?”
老衙差看着那瘦差,道:“恁这憨孩子。”刚想继续骂他两句,却发现来路上莫名掀起漫天灰尘。
那瘦差看到他那样,也回过头看了看,只见一匹黑马像飞一样向着他们跑来,快得根本看不清马上的是什么人。
这马快得出奇,说是像飞一样都已说慢了,瘦差眨了眨眼,那黑马就已跑到面前。
这下他看清了马上的人了,是个公子哥,瘦瘦白白的公子哥。
那公子哥满脸怒容的看来看去,最后看到了他身上,死死的瞪着他,像是自己欠了他钱一般。
瘦差却不记得欠过这公子哥的钱,呆呆的看了看周围,发现这公子哥确实是瞪着他。
那瘦差想来想去,怎么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到这种人了。
当然,惹到这公子哥的或许不是他。
而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