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矮山。
他走在石阶,微雨落在他身上。
他身材高大,走在最前面,每一步跨出都要停停,等后面那人跟上来。
那羊毛短衫早被他脱了下来,绑在腰上,精赤上身一扭扭铁链一样的硬肉。
孟冬寒雨打在他胸膛上,他丝毫不在意。
雨水从他眉骨滑到眼睛,他眼也不眨一下。
铁不能变成人,人也不能变成铁,但有的人意志可以如铁般坚毅,意志的意思,就是心。
有句老话,叫人心都是肉做的,能传下来的老话,总是有两分道理的,也有个老词,叫铁石心肠,人的心不可能变成铁,这只是形容一个人好像铁石般无情。
但无情的人,也仅仅是对谁无情,哪怕最无情的人,也会有多情的地方,一个人活着,不可能绝对无情。
就算如此,无情也是很少见的特质,而且极具吸引,越无情的人越能让人趋之若鹜。人总会不自觉的趋向残酷,毁灭。
就好像飞蛾扑火。
但他身边没有飞蛾,他虽然如铁,但他并不无情,他不是火,他是那只飞蛾,他的火在后面。
一个瘸子,瘸子的眼里没有火,只有平静。平静,就是无情的意思。
他左手拿着伞,右手拎着自己的右裤腿,左腿每上一阶,他都要极吃力笨拙的将那瘸腿提上去,才能再登下一阶。
他左手的伞随着他的动作晃动,雨水晃在他身上,他的长衣已点点雨水濡湿,衣上的斑点,额上的密汗,具在说着一个词,狼狈。
但纵使再狼狈,他的眼里都没有感情,只有平静。
他眼睛的颜色好像是从这片阴雨天偷来的,冷冰冰,灰蒙蒙。
方圆也看到了这股冰冷灰蒙,但不是从他眼睛里看到的,是从天上。
方圆跟在最后,油伞在他手里,他看不到这人的眼睛,他只能看到阴云挤压的灰暗,从油伞边缘落下的雨滴,石阶两侧的野草,最多,也不过只能看到他前面一把斜撑的伞。
福伯在他前面,瘦小干瘪的身子隐在伞后,那年老的伛偻好像也带到伞上,那把伞带着他的样子,干瘪,落魄,却孤傲。
四人无声的走在石阶,冷雨不住。
石阶有了尽头,山坡密林一片空地,空地中间有一石塔灯,塔灯后一重祭堂。
雨下在秀树枯褐的老叶上,浸湿的褐叶却水汪汪的发着红。
灰蒙蒙的阴天下,发着红的树荫前,空地落叶遍途,塔灯青苔斑驳,祭堂寂静肃穆。
方圆跟着进了这祭堂,心思却恍惚飘开。
那巨大的车轮又开始推着他走,他用背去顶着,却也只能一寸寸的让自己陷进去。
说来奇怪,他们马上就要刀刃相见,直赴死亡,但他现在想的不是福伯的武功有多高,而是这祭堂的主人一定很懒。
如果不懒,地上不会有这么多落叶,塔灯上的青苔也不至于这么多。
这种祭堂前的灯,应该都是长明灯,而这石塔里头根本就无光,里头的灯早就灭了,这主人得懒成什么地步,才会连这灯随着它灭。
如果说有人的牌位被供在这里,那可不算不倒霉。
可惜的是,牌位能被供在这也是件难事,这偌大的祭堂,里头只有一面牌位。
钱通怔在牌前已有好一段时间,目光看着地面,抑或是那台上灵牌,他是很无情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哪怕牌上是他的生身父母,他也不会这么柔寡,他这模样只不过是装出来的,他是在等,等方圆等不下去。
所以方圆一定要等下去,他转到堂前,坐在门槛上。
飘雨已停,堂外树荫老叶却更红,不似鲜红,而是凝血般的,像是一层凝衣后已渐冷的暗红暗血。
这些老叶,本来和红色一点也不相干,可为什么又会在眼里映出这种颜色。
甚至映得底下的野草也带着两分红,红得恍恍惚惚,红得恬静安然。
又忽然,山林间这恍惚的恬静被打破,一串人从山间那石路涌了出来,全都一副莽夫打扮,手里拿着家伙,脚上绑着绑腿,而且还一直涌个不停,为先那人已走到方圆面前,可后面那人龙还在不停的从石阶上涌上来。
方圆面前这人左手上拿着把手刀,右手架着抗在肩上的长棍,背后还绑着把厚背系环大朴刀,腰间左右还别着两把细长细长的直刀。
这人一身家伙什,虽然都是拿人命的东西,但被他这么一股脑的绑在身上,倒不像是来拼命的,而是来收破烂的,现在这收破烂的现在正站在方圆面前,拿着刀死死的瞪着他。
“这地方怎样?”
钱通说话了,没有回头,他是在跟方圆说。
方圆坐在门柱台墩上,淡淡道:“不太好。”
钱通回过头,看着方圆道:“哪里不好?”
“太吵,太小。”
“这已经是这附近最静的地方。”
“可惜还不够。”
“如果你不喜欢这里,你尽可以再挑。”
“不必了。”
钱通嘴角渐渐咧开,眼神也兴奋起来,忽而仰首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一阵一阵,仿佛浪潮,惹得堂门前那一堆臭鱼烂虾也笑了起来,甚至一边笑一边指指点点。
笑声震落飞檐枯叶,落在方圆脚边,方圆无动于衷。
还未等笑声停下,钱通忍不住又道:“我不想杀你。”
方圆道;“我也不想。”
钱通道:“那你为什么不再挑个地方。”说罢,瞧着方圆眨着眼睛。
方圆目光黯淡了一瞬,道:“你知道为什么这地方不够好么。”
钱通道:“为什么?”
方圆道:“因为我或许会死在这。”
钱通笑道:“那要是你不必死在这呢?”
方圆道:“那这就是个好地方。”
钱通笑着点点头道:“你当然不必死在这。”
方圆道:“当然。”方圆顿了顿,又道:“要是我不死,死的就是你。”
钱通笑容顿止,沉声道:“一定要死?”
方圆道:“一定。”
钱通道:“你刚说你不想死在这。”
方圆道:“我只是说这不是赴死的好地方。”
钱通道:“我可以让你挑。”
方圆道:“不必了。”
钱通道:“不必?”
方圆道:“并不是只有钱老板的话说出来才会掉在地上砸出印,我这样的无赖,有时候说的话也改不了。”
钱通愣住。
堂前那收破烂的汉子想说些什么,但又不敢开口。
一堆臭鱼烂虾堆在枯叶满地的空地上,空有一身狠劲却半点施展不出来,只能看着树上零散的黄叶发着呆。
久久,钱通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如果死在这,也不怨谁,你若不想被供在这,我也可以替你找别的地方。”
方圆道:“也不必了。”
钱通道:“为什么?”
方圆道:“世上有许多事,本来就是不尽如人意的。”
钱通道:“但这件除外。”
方圆瞧了他一眼,怔怔叹道:“我要在一望无际的荒野里,慢慢的烧成一堆灰。”
钱通点头,道:“好!卢升,东西放下,把人都带走。”
那收破烂的汉子愣了愣,冲口而出道:“这泼皮。”
钱通瞧了他一眼,这汉子下面的话突然梗住,再也吐不出口。
满地的臭鱼烂虾都跑光了。
方圆并不在意,他很少下决定,但下了就绝不会改,只要他决定一下,前头如果有山挡着,他会把山踏平,海挡着,就把海填满。
如果那帮人仍在,他也绝不会留情。
钱通站在堂门檐下,静静的看着已走到空地那边的方圆。
他朝着福伯点了点头。
福伯拿起了那根棍子。
无风。
秋树黄叶上水珠,无声垂落。
他们已站好。
福伯架着棍子,看着方圆,瞳仁里发着黑,黑得眼里有个洞,要把人拽进去。
这样的眼睛,你在世上不会找出第二双,如果出现在大街上,会凭空把人吓死。
方圆没看他的眼,他低头看着颓垂的玉绵刀。
没人动。
天色阴蒙才散去不多时,转眼又阴沉灰蓝。
笼云好似一片又一片的布,各自一绺绺被撕在阴沉里。
那一绺绺的云条蒙着它们后头的光,光芒明明白白就在这阴暗后头。
可要怎么才能冲破它?
阴暗无边无际,薄得好像一层丝,却遥远迷蒙得像一场梦。
你要怎么摸到一场梦?
天色阴郁。
钱通看着很久,没眨过眼,他的眼发着红。
黄叶水珠凝在叶尾,将滴未滴。
胜负许多时候并不是实力决定的,更多时候是决心。
一个不愿意沾湿衣摆的大师,又怎么拼得过一个豁尽一切的泥腿子。
眼里的犹豫只能杀一个人,自己。
如果你不想输,就赌上命吧。
方圆的眼里没有犹豫。
凝在叶尾的水珠已足够大了,滴落。
无声碎在地上青石。
福伯倒下。
方圆拿着刀,刀上没有血,玉绵刀不沾血。
他的眼里也有了犹豫,只是深得很,除了他,别人都看不出来。
他看着福伯和那棍子,棍子和人都已被劈开。
当场殒命,连呻吟都没有半声。
他不是那个泥腿子,福伯也不是那个大师。
福伯的犹豫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
钱通恍遭雷亟,本已发红的眼血水上涌,已红得模糊了眼瞳,他浑身颤抖着,不自觉举起的双手想要触摸远处倒下的福伯。
可他摸不到,福伯好像天上笼云外的光芒,只是一场梦,他只能远远的看着。
鲜血缓缓沿着青石和落叶的缝隙流动,却不能保持形状,一条条血河流出,染红断棍,染红白衣,染红灰黄的发胡,又晕开在积雨。
黄叶上已没有水珠凝结。
无风。
天色阴郁。
武夫一声怒嗥,抄起那大刀朝方圆冲去。
“站住!”
钱通眼里已被血沁满,除了无情,只有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