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外是一个天井,现在那宽阔的天井起码挤了七八个人,说是挤,因为这几个人都带着很大一顶斗笠,而且都壮得跟牛一样,这几个斗笠大汉在厅门外天井一堵,外头的光顿时就照不进来了,而且这些人手里还拿着家伙事,有刀有弓,甚至还有个拿着根比人还长的狼牙棒。
这几个人不怀好意的看着方圆,刀已拔了出来,箭也已搭在弓上,但却谁也没进厅里,因为方圆旁边还有个光头。
这光头就是躲在梁上的人,尖哨也是他吹出来的,声一响,这光头就已飘落到方圆旁边,现在这光头笑眯眯看着方圆,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是跟方圆是顶要好的好朋友。
如果他手里的刀没有架到方圆脖子上的话。
方圆看了看这几个臭鱼烂虾,又回过头看着自己旁边这笑眯眯的光头,这光头头上还有几个香疤,又看着自己脖子上的刀,不由得笑道:“和尚不撞钟跑到这来做什么。”
光头笑得更重的,道:“佛陀要俺们度化世人,在山上可度不了。”说到这光头假惺惺的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所以俺们得时不时的下趟山,行行善事。”
方圆看着这光头手上的戒刀也笑了,道:“小子现在有点麻烦,也想蒙受佛荫,就是不知道大师傅怎么度呢?”
光头笑道:“这倒简单,俺把这口戒刀往你脖子上轻轻的拉上一拉,你就超脱往生了。”
方圆忍不住大笑,边笑边道:“佛门不是说跳脱六道不入轮回么?你这戒刀把我拉死了,我不一样要受轮回之苦么?”
光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俺这口戒刀上可斩人,下可杀鬼,俺把你人杀了,再把你打得魂飞魄散,你不就跳脱轮回了么?”
方圆笑道:“小子从来只听苦修成佛才能跳脱,如今已变得这么轻易了?”
光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是捷径哩。”说着说着把刀来回拉了拉,离方圆脖子只有几寸,笑嘻嘻道:“如何?要大和尚帮帮你么?”
方圆苦笑道:“还是别了,佛偈也说当勤精进,慎勿放逸。我还是自己修炼来得踏实。”
方圆想了想,又瞧着老胖子笑道:“不过大师傅这捷径也有些意思,世上人畜妖魔何止千千万,若要人人都苦苦修炼那何时才是个头,像一些不开窍的猪狗还是尽早给他一刀才是正事哩。”
光头也忍不住笑了。
老胖子却不生气了,只是朝那光头抬了抬下巴。
这意思明白的很,他朝光头抬头的意思是想让方圆也抬头,把头在脖子上抬走。
方圆大叫了起来,道:“慢着慢着。”
老胖子瞧着他冷冷道:“你死到临头还要嚼舌头么。”
方圆叹了口气,倚在椅子上,道:“我只是想说我服了龙老大了。”
老胖子笑了,道:“你在蒙小孩么?你刚刚可不是这样子的。”
方圆笑了,道:“我是读书人,读书人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你知道吗?”
老胖子道:“什么本事?”
方圆道:“那就是不当人,而且书读得越多,膝盖就会越软,这道理你都不懂得吗?”
老胖子笑了,又摇了摇头道:“我不懂,我只懂你实在是不把别人当人。”又朝着那光头点了点头。
光头刀光一铮,就要在方圆脖子上一拉,然后叮的一声,钢刀已碎,被两根手指弹碎。
老胖子和光头吃惊的看着他,天井上的斗笠汉也不敢动作,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方圆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懂了吗?”
老胖子说不出话。
方圆只好又道:“我倒不是不想跟你交朋友,只不过不喜欢交朋友的时候头顶上有人拿刀瞧着。”
老胖子愣了愣,终于勉强笑道:“龙某识得,龙某识得,少侠好俊的功夫。”说着赶紧挥了挥手,让光头把天井的斗笠汉放下架势。
方圆眼睛眯了眯,笑道:“这金子现在可以归我了吧?”
老胖子恭敬把金子送到方圆面前,甚至是双手奉上。
方圆叹了口气道:“金子虽然好,不过有点少。”
光头刀被弹碎后脸色一直阴晴不定,这时握着断刀做辑道:“俺们不识高人,一时冒犯,这事既由哥哥承下,俺们就先退下。”光头一招呼,就要带着那帮斗笠汉走了。
老胖子瞧着那光头想说话,却又看到方圆,不由得只好顿住。
方圆看着那光头笑道:“慢着,足下一身好武艺,小子不过讨了点巧而已。”
光头面色不由松动。
方圆又笑道:“何况小子一人也吃不下这么大一锅饭,多几个兄弟照应,总归不是坏事。”
老胖子这时也笑道:“正是正是,法师留下也有照应。”
光头大笑两声,道:“既然如此,俺也只好厚着脸皮赖着了。”
老胖子看着方圆把金子放进怀里,笑着道:“少侠莫见怪金子少,待事成之后,尽有百倍奉上。”
方圆又笑道:“上道,你我都是聪明人,说话就该聪明点爽快点。”说着朝老胖子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说。
老胖子犹豫了一瞬,却立刻平复道:“等会一有人走进这花厅外的天井,少侠就帮忙把那人杀了。这人一死,事情就已成了大半。”
方圆道:“就这么简单?”
老胖子道:“就这么简单。”
方圆又道:“杀人虽然不难,不过直接去杀不好么?在自己家等着别人上门是什么意思?”
老胖子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人厉害的很,如果我不弄这些拐来拐去的花花肠子,我就杀不了他。”
方圆道:“我也杀不了?”
老胖子瞧了他一眼,笑道:“少侠的本事虽然大,但那人的本事却也不小。”说着又叹道:“那人的本事,我可都瞧在眼里。”
方圆心一动,已道:“这人我也认识?”
老胖子笑道:“你认识,而且只有你认识。”
方圆道:“什么意思?”
老胖子道:“傲啊,本事大的人,就看不上别人,他看不上我,却看得上少侠。”
方圆道:“福伯?”
老胖子点头,道:“不知道少侠愿意么?”
方圆笑了,道:“在金子面前,能说出不愿意的人倒没几个。”又摇了摇头笑道:“不过又是这出戏,却无聊了。”
老胖子一听方圆已应承,正笑吟吟的捋着胡子,愣神问道:“戏?”
方圆道:“你想当齐坞老大,但钱通不愿意下来,那你就只好把他的左右手剁了。”
老胖子也忍不住笑了,点头道:“少侠明白。”笑了两声又道:“现在坞子已经渐渐做得大了,老钱又老糊涂了,不管事又在外人前丢了面子。”
方圆道:“丢了面子?”
老胖子道:“老大的腿被人打断了,这大仇不报,不是让坞子丢脸么?”老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难过也没有,反而一片得意之色。
方圆瞧着他眉一挑,大笑道:“我懂了,钱通本来根本就不想管霍难,这事情是你在搞鬼。”
老胖子不由得大笑道:“像少侠这么聪明的人,我倒还真没见过。”
老胖子笑着又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当老大可不容易,不谈心力,你可知道我买通坞子里头那帮墙头草要多少钱么?把他断腿这事传得到处都是又要花多少钱么?”
方圆瞧着他手里的金子,笑道:“多少钱也难买一个法子,更何况是这种好法子,无论如何,他这老大都已不称职。”
老胖子谄笑着道:“少侠既然这么说,当然也不会计较了。”
方圆没有回答,道:“这下我就明白了,钱通虽然没报仇,却把霍难赶了出去,这下你就没办法了。”
老胖子叹道:“是啊,这老家伙这手我倒没想到。”
方圆道:“但是你就算把福伯杀了,钱通那边也还是有人,还有那不说话的大汉,你又怎么对付呢?”
老胖子大笑道:“这世上钱办不了的事,真的有么?老钱左近的人我可没小气。”他瞟了一眼方圆,笑道:“况且,雇来少侠和法师的金子,可一点也不便宜。”
光头笑道:“好说好说,再有这生意,俺倒可以给老大打个折头。”
方圆道:“这我又不懂了,这是你们的糊涂事,非要扯上我做什么?”
老胖子笑道:“因为老钱整日不出门口,那老头也整日的跟在他身旁。”
方圆笑了,道:“所以你得拿我的名头去把他们骗过来。”
老胖子笑着点了点头道:“少侠莫要见怪。”
方圆看着老胖子,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傻虎,还有旁边的光头,天井那一堆带着斗笠挡住的光头,忽然觉得很累,累得他想就这样躺下,累得甚至气也叹不出。
但他终究还是叹了出来。
老胖子看着他,正想问他为什么叹气,他就站了起来,呲呲一声。
笑着的光头的喉头多了个洞,两个手指一般大的洞,但现在这两根手指却不见了。
这两跟手指现在到了天井,天井上那帮斗笠汉左呼右叫,刀声弓弦,还有一根狼牙棒砸得地上哐哐响,好一派威风,然后就全都倒下了。
老胖子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眼一黑就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这些人已全都躺着,除了那老胖子,别人再也醒不过来。
一个下人在天井前看到地上的尸骸,吓得屁滚尿流一跌一爬的跑了。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整座宅子活了起来,到处都吵闹叫喊着,只是除了方圆这一侧的花厅。
方圆又叹了口气。
这股莫名其妙的疲倦伏在身上既浓,又粘。
很浓,很粘,像嘴里的唾,像身上的汗,碗里的羹,杯里的酒。
像初冬的冷,像飞鸟的叫,远处的风,天上的云。
像地上半凝的血。
让人恶心。
血会凝,水也会结冰。
但大明湖不会,大明湖永远都是一碧如洗,永远春风荡漾,永远温暖。
大明湖的水是泉水,地下冒出的泉水,永远都是暖和的。
大明湖不会结冰。
大明湖。
林木幽幽,苑深。
钱通和福伯坐在院中树荫藤椅上,藤椅上铺着雪白皮毛,藤椅前有一个火炉,炉前一张藤几,藤几前那武夫也在,而且还有一张椅,但他却站着。
站在一个跪着的人面前,说是跪,其实这人满身的肥肉都贴着地,你很难分别他的姿态到底是跪着还是坐着。
肥猪肉。
肥猪肉低着的头满是大汗,浑身抖筛一样,肥肉在抖,他脸上那块黑斑也在抖。
他们都没有说话。
一个随从急步走来,离钱通十步外就停下,远远开口说道。
“一位姓方的书生求见。”
钱通把放在毯子下的手拿出来摞了摞,短促的笑了一声,道:“你说中了,他果然会帮我们。”
福伯没有回答,颌着眼睛,站了起来朝苑口走去。
方圆看到时福伯很惊讶,因为他现在应该在去那老胖子家的路上。
但他没有惊讶很久,因为那肥猪肉跪在地上很明显,就像一坨肉山。
“所以姓龙想造反的事一开始你们就知道了?”
随从搬了一张藤椅过来,椅上当然也铺着皮毛,方圆坐下,有椅当然也有茶。
钱通点头,又摇头。
林苑建在湖上,树木像一堵墙将这片院子裹了起来。
不但湖上的游人看不到里头,声音也传不到里头来,冷风也吹不进来。
但一股沙沙声四面回荡。
是风,是浪,是叶。
沙声荡着藤椅,炉前茶碗水汽氤氲。
藤椅很软,很大,很舒服,人坐在上面,细藤随着人变形,再加上那毛皮毯子,毛茸茸暖洋洋,一旦坐在上面,很少有人会愿意再下来。
方圆已经整个人放松瘫在藤椅上了,他不明白钱通的意思,但却不想问了,甚至话也不说。
钱通看到他的样子,只好道:“虽然知道,却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方圆看着上空。
方圆静静道:“无所谓了。”
钱通道:“无所谓?”
方圆没有回答,他还在看着那四处树墙围出一块正正方方的云空。
钱通道:“无论谁杀了这么多人,都不会无所谓的。”
方圆淡淡道:“大丈夫行事,杀两个混账又如何。”
钱通道:“但杀人得有代价。”
方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瘫着道:“那胖子我没有杀,你纵然要作秀给人看,也不用这么着急。”
钱通笑了,道:“当然不是为他。”
方圆道:“不是他,那就是那帮和尚。”
钱通摇头笑了笑,道:“当然不是,而是城里出了这件大案子,官府可不会放过你。”
方圆道:“官府本来就不会放过我。”
钱通笑道:“我已派人去官府。”
方圆道:“什么意思?”
钱通道:“你既然替我杀了这几个人,我当然不能让你吃亏。”
方圆道:“我不是替你杀的。”
钱通看了眼肥猪肉,笑道:“那些和尚是不是龙堂深买来对付我的?”
肥猪肉颤抖道:“是。”
钱通又转头看向方圆,道:“那些和尚是不是你杀的。”
方圆没有回答。
钱通自己答道:“所以你就是替我杀的。”
方圆道:“既然那些人是我杀的,那你派人去官府也没用,看到我的人不少。”
钱通轻笑道:“比这更多的人我都杀过,可我不还是好端端的坐在这喝茶么?”
方圆本来还想多躺会,但这儿不但让他无聊,还让他反胃。
方圆站了起来,道:“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
钱通笑道:“慢着,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方圆道:“我说过,我不是帮你,硬要说,我只是替福伯杀了那几个混账。”
福伯低着头喝茶,波澜不惊,他的藤椅没有那毛皮毯子,但他还是不愿意站起来。
钱通道:“但你就没有什么事让我帮忙么?”
方圆笑了笑,道:“当然有,但是你不可能答应。”
钱通道:“尽管说。”
方圆道:“不必说。”
钱通刚想开口,却看见老吕从苑外急步走来,他迅速的瞟了方圆一眼,却好像看不见他这人一样,直直走道离钱通还有十步外,大声喊道。
“年府尹三百金,江通判一百金,诸幕僚两百八十银,俞巡检二十银,衡捕盗二十银,其余官吏杂人打点五百二十三银,外加龙家刘二五十金皆已收下,老德子已画押认罪,收归大牢十五斩首,年府尹问坞主近来生意可好?”
钱通道:“姓龙的在哪?”
老吕道:“已被我们关着,还没醒。”
钱通道:“跟他说,把要造我反的人都供出来,我可以不杀他。”钱通说完后,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肥猪肉。
老吕道:“是。”
钱通摇了摇头,道:“那刘二呢?”
“刘二已回龙家。”
钱通道:“让他拿着钱滚出济南,去吧。”
老吕答道:“是。”但还是站着。
钱通一转头看着方圆,道:“你是有本事的人,但。。。”
方圆打断道:“我纵然有那么点本事,也不及坞主的大。”
钱通短促的笑了一声,极尽自嘲,道:“你就算看不起我,却也不能否认世间事都是这般模样。”
方圆不由抬起头,叹了口气。
“看不起?我配么?”语气没有嘲讽。
钱通看着他笑道:“活在世上,本就是件血淋淋的事。”
钱通又看了看炉子,半响后道:“这话从我口中说出,虽然好像借口一般,但我以为你会懂的。”
方圆道:“事实当然也会是借口。”
钱通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起来。
笑声散在院里,散在天上,散在风里。
风吹不进这树墙,只在高空盘旋着。
良久,钱通笑声已熄。
方圆没有笑。
他们说话的时候,老吕就站在旁边。
本来站在旁边也没事,但钱通已让他赶人,去让看到方圆杀人的刘二滚出济南。
钱通终于看着老吕,笑脸略带疑问。
老吕面色犹豫,钱通眉头一厉,老吕已大声说出。
“霍难...霍难已回济南。”
寒风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