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娘于良月溘然长逝。
“公父定叔出奔卫，三年而復之……使以十月入，曰：‘良月也，就盈数焉。’”
古人以盈数为吉，数至十则小盈，故以十月为良月。
阿娘走的那天，我不知道平朝别的地方有没有桂花飘香，但是奉元方圆百里，桂花香味尤其浓烈。
大抵是连天神都在爱惜阿娘。
陛下亲自下诏追封阿娘为平荣夫人，听府中小婢多嘴提起，原来那是平朝极高的赐封。
再高的赐封又能怎么样？
阿娘自年初便开始咳嗽，于良月逝世，仔细想来，其实我这几个月，真是极少见到阿娘，现在不用极少了，以后都见不着了。
云卿长姐和姑姑当日便派人带回了阿娘，她们写信告诉我，说这叫“魂归故里”，还让我不要大闹，要以阿娘入土为安为主。
我该说她们什么呢？阿娘真真回了朝暮，可我还在平朝啊，我整天就待在灵堂，守着一个空灵位。
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我的心破了一道口子，血汩汩的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
阿娘在榻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我好好活着。
我也知晓，我是阿娘最放心不下的牵挂，即使那时候再怎么难受，也只得拼命握住阿娘的手，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干看着阿娘痛苦。
我那时候总会精神恍惚，一会儿求求阿娘，求她别离开我，一会儿又求求老天爷……求求老天爷啊，求他不要带走我的阿娘……
我想对阿娘说许多许多的话，告诉她有我在呢，告诉她不要怕，有我在呢……可千言万语，却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愣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抱着阿娘痛哭流涕。
“好好活着”四个字，她甚至都没有说完便撒手人寰，我都忘了当时是怎么看着阿娘被他们带回朝暮的，如今细细想来，当日我定是哭的最为撕心裂肺。
凤长离来看过我好几次，我都不曾与他搭话，整日便待在灵堂，哪儿也不想去。
他大抵是觉得毫无意思，来了几次后，也便再无身影。不来也好，我最难受的日子，还是要靠自己熬过去。
“小姐，出事了！出事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有人闯进了灵堂。她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完整：“老爷……老爷带回了一位夫人，甚至还有另外两位小姐，说是……说是新夫人，连孩子，都跟老爷长得极其相似。”
“原来是你啊，我记得你，你是绿绮。”我抬头看着那小婢，瞧着她有些面熟，想起她便是阿娘身边的那个小婢，突然就觉得心酸，“今天是几月？”
“良月……末。”那小婢有些犹豫，朝我伸了伸手，“小姐您就去看看吧，夫人，夫人也太可怜了，这才十几天，老爷怎么就……怎么就娶了新夫人啊，而且还有两个女儿，与您一般大……”
“原来是姘头啊。”我起了身，目光如寒刃般冰冷，“你随我去瞧瞧吧，我倒是要为阿娘鸣个不平。”
一路走来，数不尽的寒凉打在我的身上：“阿娘尸骨未寒，莫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我丞相府？这府上还挂着白布呢，怎么大堂就敢这么热闹啊？”
大堂上坐着四个人，他们有说有笑，我走在路上，仿若一个陌生之人，那般格格不入。
“哦，原来是有客人在啊。”我走进堂中，坐上了一把椅子，“我还以为阿爹是在逗小狗呢，吵得我心烦意乱。”我阿娘也会不高兴的。
“桃花，不许胡闹，回去。”
阿爹皱着眉头，有些严厉，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都没有为谁，对我说过难听的话。
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我看不懂他，我也不想看懂他……我只知道，若是阿娘看到此时此景，会不会声泪俱下？
“原来是苏二小姐啊，我可是你的娘亲了。你叫桃花是吧？桃花你放心，我肯定会像平荣夫人那般，待你极好，像对我两个女儿一样。”女人跑过来，想要抓我的手，“对了，你还没见过长姐吧，来来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你长姐靖容，凡是见了她的人啊，都说她是个灵巧的女子，是平朝第一艳丽的绝色呢。”
第一艳丽的绝色？可净会给自己抹脸皮子，真不知道臊的。
“不用介绍了，我眼睛没瞎，看得见。”真想把这三个女人通通赶出丞相府，“不过我就不知道了，丞相府向来只有我一个女儿，怎么我就成了二小姐？莫不是乡下人不识数？”我讥讽道。
“怎么会呢？难道老爷没有告诉你吗？”她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我和老爷的大女儿靖容，还长你一岁呢，你应该要唤她一声姐姐。”
我看向阿爹，有些不可思议，这算什么？在阿娘面前装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结果背地里有一个姘头就算了，还生出两个女儿？
我阿爹才不会是那样的人，他爱阿娘，一直都爱，就算是天人永隔，就算是沧海化桑田，他也爱她！
因为我阿娘值得，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值得所有人都爱她如命。
“我和老爷可是青梅竹马，当年老爷考取状元时，我还在家做衣服呢。后来我才知晓他为什么不来娶我，原来是做了状元郎，转头就娶了一个邻国公主……”她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我不想听她说话，可偏偏耳朵就是听进去了，“我那时候还怀着大女儿呢，我养大她可真是不容易，不过现在好了，以后再也不会过苦日子了。”
她说完便掩面而泣，我看着她的模样，又有些想笑，难道该哭的人不是我吗？
“二女儿是哪个野男人的？”我声音已经沙哑，却还是嘴硬，“外面哪个野男人的都不知道，怎么就敢带回丞相府？”
“我才不是野男人生的，我娘要不是为了养活姐姐，才不会嫁给我爹那个老光棍！不过丞相大人说了，他会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像我娘对你一样。”
“好孩子，娘有你们就够了，还好老爷不嫌弃我这个青梅竹马的寡妇，还愿意履行儿时的承诺，娶我为妻。”
“小妾尚要有几分姿色。”我讥讽她，“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口出狂言，跟我阿娘平起平坐？阿爹当年莫不是瞎了眼睛才会答应娶你？我阿娘可是朝暮第一美人，阿爹，您说她当年怎么就看上您了呢？”
我看向阿爹，他倒挺镇定的，永远都是那么不慌不忙，不骄不躁，仿若阿娘走后，便再也无人惊起他岁月的波澜了一般。
“乞娘确实是比不上平荣，桃花还小，以后便懂了。”懂你个头，我肺都要气炸了。
“乞丐的乞吗？真是好名字。”
女子慢腾腾的喝茶：“是乞巧的乞。”
她没看我，只是笑得温柔，她的眉目精致如画，一举一动间，那股大家闺秀的气质便跃然纸上。我晓得她便是阿爹真正的长女，如果不是深知她是来同我抢阿爹，对她毫无好感的，我都要被她的容貌给吸引了。
她长得太像阿爹了，逼得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个事实。她的双眸微微上挑，一双美目含柔情，她的容颜也像狐狸一样，微微一笑，就能够魅惑众人。
“有什么差别？”
我看着她，有些气恼，与我相反的，便是她的不慌不忙，亦如阿爹。
那一刻我便知晓，我其实是输了。
可我偏是不服输，偏是不认！
我性子也随阿爹，只是多数都做不到像阿爹那样，沉稳冷漠。但她能，她似乎生下来便注定是要九分像阿爹的，所以举手投足间，我都能从她的身上，找到阿爹的影子。
“我娘可从未在街上行过乞，讨过饭。”她呷了一口茶，从容道，“七夕乞巧，牛郎织女多美好啊。”
我知晓她是暗讽我不懂文化，可偏偏我还真不认识几个平朝大字，如此便再也无法反驳。
突然就想起那句“人间第一艳丽的绝色”，我笑了笑，也未再矢口否认，她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可我就是不喜欢她，怎么也不喜欢。但我也不恨她，她什么也没做错，她只是恰好被生了下来，恰好是阿爹的孩子而已。
这样优雅端庄的女子，若不是有心培养，倒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惜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看你能得瑟几次。
“我叫靖容，取自‘靖节高风不可攀，入海百川尽能容’，爹比娘有文化，所以这是爹取的。”
丞相府大小姐苏靖容。
“你叫桃花对吗？平荣夫人有没有说什么意喻啊？”她笑了笑，“是不是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啊，这名字可真好听。”
倒真是把好人做尽了，温柔大小姐的模样也做到位了。
“你也配揣摩我阿娘的心思，谁给你的身份？”
“桃花，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拉不下去脸面的？”阿爹皱着眉头，不耐烦的对我说道。
“我替阿娘感到不值，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为了嫁给你，连整个朝暮都不要了。云卿长姐告诉我，明明太奶奶遗诏中就是要将皇位传给我阿娘的，可我阿娘为了嫁给你，硬是跟着你跑来了平朝，她那么爱你，为你吃了那么多苦都无怨无悔，她习惯了什么苦都嚼碎吞下肚自己咽，那几年都把我太奶奶气到不能下榻……
“你怎么对得起太奶奶的遗言啊，你怎么对得起我阿娘这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啊！”
我跑到阿爹身前，气愤的对他骂道：“我宁可阿娘没有我，也不要她来平朝受苦，我阿娘可是太奶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啊，你怎么就这么不珍惜太奶奶的宝贝啊。”
“桃花，有一个人，阿爹也把她捧在了手心，可是生活还要继续，我们不能因为一个重要的人离去而做不到接受别人，这世上也许有人真的愿意等一辈子，可是阿爹有你，阿爹不能让桃花小小年纪就没了阿娘，桃花，试着接受你不能接受的人，其实也是一种成长。”
阿爹揽过我，他替我拭去了脸上的泪珠，他的手指是温热的，可我明白，他又不是只给我一个人疼爱，以前可以，但是现在，再也不会了，我阿爹啊，他还要保护他另一个亲生女儿呢。
“阿娘不能忘，不能忘了阿娘。”我泣不成声，“我不要长大，我年纪越大，阿娘就离我越远，阿娘离得越远，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阿爹，阿爹你让阿娘回来呀，你快让她回来呀……她回朝暮了……她是不是想太奶奶了……”
“是的。”阿爹笑了笑，“你们先出去吧。”
“老爷……”
“是，爹爹。”
多么讽刺的两个字啊，以后都不能再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知晓她们三个走了，便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无限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阿娘只是想太奶奶了，她很快就会回来，她会回来给桃花唱山歌，会带桃花去捉螗蜩，阿娘只是像桃花一样，她也想自己的娘亲了。朝暮，是她的故乡啊……”
我知晓阿爹是在安慰我，可也没想过他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既然说着说着，也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泪水落在我的肩上，穿过我的衣服，刺伤了我的肩膀，我们父女俩谁也未再说话，只是滚烫的泪水都湿了彼此的衣服。
“桃花。”
自那天午后，我便将自己锁在了灵堂，除了有绿绮端饭过来，便再也看不见旁人。
不过苏靖容会来找我，我倒丝毫不意外。
她身边还跟了一个人，是那天的那个小女儿。
听绿绮说，她叫马喜，不过改了姓，现在叫苏颜喜，我甚至还听说是苏靖容取的，取自“温颜风霜霁，喜气烟尘收”。
“你们怎么来了？”我跪在阿娘灵牌前，眼皮都懒得抬，“这里是丞相府的灵堂，不欢迎外人。”
“桃花，我们可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亲姐妹，你怎么可以赶姐姐走啊。我想着到丞相府也有些日子了，怎么也是要来看望看望平荣娘亲的。”
这才是凤长离口中“没教养”的女子，不仅没教养还不知廉耻，怎么就好意思管我阿娘叫平荣娘亲呢？
我气极，但也只是不动声色。
“你来看望，我没有意见。”我起了身，看向苏靖容的目光布满冰冷，“可这人怎么也进来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没有资格进我苏家的灵堂，拜见列祖列宗。”
“苏桃花，你算个什么东西？”
苏颜喜冲我大喊道，她双手插腰，一脸泼妇的模样，若不是年少，现在真的像极了大街上叫卖的泼皮。
“泼皮。”我从容不迫道，“我是你高攀不起的存在，你呀，可真是低贱，连带着的血，都是下人的血。”
“苏桃花，我要撕烂你的嘴！”她向我冲了过来，若是就这样直直撞上我，只怕我真会倒在地上，没有办法反抗。
我正要侧身躲过，却见苏靖容拦住了苏颜喜，还是一脸淡漠，看着我的一双眼睛，宛若在看一团空气。
“也是，我们本来就不是来看什么平荣的，需要向你动什么怒呢？我们呀，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苏颜喜冲我笑了笑，那双悍着毒蛇的双眸狠毒自私，这样的一双眼睛竟让我有了一种寒凉的感觉，慌张，莫名心慌……
我的语气淡淡的，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苏颜喜，有时间就洗洗你骨子里的血吧，脏。”
“大姐你看她。”苏颜喜一脚踢翻了我跪的垫子，“苏桃花，你少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那我也有本事，你出丞相府随便找个奉元老百姓问问，在平朝，何人不知道我苏桃花，是朝暮尊贵的九公主？”
“苏桃花，我要撕烂……”
“小喜，消息告诉桃花就好了，不要惹事生非。”
“好，我听大姐的。大姐要以苏家长女的身份嫁给翌王殿下了，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我和大姐想着，这么天大的喜事，总不能瞒着二姐吧，这不，就来告诉二姐了吗……”
“你说什么？什么嫁给翌王殿下？”我扑过去拽住苏颜喜的衣袖，“你说谁要嫁给凤长离？你说谁？！”
凤长离，短短三个字，打乱了我所有的思绪。
“还能有谁？肯定是咱们大姐呀，怎么了，你该不会以为翌王殿下要娶你一个庶女吧？简直是痴心妄想！”
“凤长离知道吗？”
如果凤长离知道了，却没有任何反对之意，我或许要好好想想，他为什么会娶我了。
“殿下当然知道，这件事，还是殿下身边的那个阿寂告诉我们的呢。”
“不可能。”我矢口否认，“我和凤长离才不是因为丞相府要成亲的，他娶我，是两国联姻。”
可他也说过，他娶我，是因为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他不喜欢。
我愿意相信他，我只相信他。
“小喜，我就说不能告诉桃花吧，你看，桃花又哭了，前几天才哭出了委屈，现在怎么又哭了，别哭别哭，桃花别哭。”
我看着苏靖容一副和事佬的模样，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恶心，真是什么好人都让她做尽了。
我拿命得到的位置，她说抢就抢，偏偏她还一副无辜的模样，若不是深知她抢了我的夫君，我都要替她心疼呢。
我张了张嘴，才发现原来我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件事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我甚至听府里的下人说，翌王殿下极其厌恶二姐呢，不过现在好了，殿下与大姐相谈甚欢，二姐不用担心啊。
“不过这件事唯一让人不满的，便是陛下亲自下诏，说是要替什么平荣夫人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大姐才可以嫁给翌王殿下……
“你说气人不气人，怎么平荣夫人偏要此时去世啊，若是平荣夫人再多活几年，大姐也能早点嫁给殿下了。”
这句话是在责怪我阿娘逝世的不是时候吗？
笑话，若不是我阿娘溘然长逝，你们连丞相府的半步都进不了，一个人怎么就能这么不知廉耻？
“小喜，平荣娘亲是长辈，为她守孝三年也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一点孝意，我想平荣娘亲也不想这么早就离世的，她一定想多陪陪桃花……”
我的脑袋晕乎乎的，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就是突然觉得手痒得慌。
“满嘴胡说八道！”
我重重打了苏颜喜一巴掌，她因为重力而侧过头，看着她那张肿得半高的脸，我不由得冷笑，活该！
“苏桃花，你敢打我？”她捂着脸大喊。
“打狗还需要挑日子？”
“桃花，你怎么可以打小喜啊，大家都是自家姐妹，你快向她道歉。”
狗屁自家姐妹，与你们不熟。
“这件事我会进宫问陛下的，即使是凤长离心甘情愿，我也做不到拱手相让，我看上的少年，你苏靖容一个野丫头，又怎么配染指？”
我跑出去，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流下来，我气她们侮辱我阿娘，也气凤长离对我的不管不顾，他怎么能娶别人，他明明说过会娶我的……
凤长离，你言而无信，你又一次骗了我。
我要去见阿爹，他对我这个女儿，真是莫名的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