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还是一如往年般热闹,书生拽着我的衣袖,带我穿过大街小巷。他说,上元节人潮汹涌,怕稍不注意便将我弄丢。
奉元城的热闹更甚,方圆百里皆是吆喝的叫唤声。百姓难得忙里偷闲,自是会珍惜这家人团聚的好日子。
“哎呦,也不知道怎么搞得,陛下今年居然会下令提前大开四门……”
“肯定是陛下体恤民情,瞧着今年天儿好,咱平朝的老百姓啊,可算都是家里屯了粮的。陛下许是应天公作美,提前放了咱们这些老百姓入奉元。”
“就是就是,陛下可真是英明神武啊。如今四门都大开,倒是比以往几年早多了许多热闹……”
我细细听着他们的话语,心头一紧,高兴得根本不着边:我可以回家了!
“我儿时回朝暮,都是要途经朱雀门的。听说朱雀门离得承天门最远,现在虽年长了些许,却也晓得朱雀门离承天门不会再远了。走来走去,终究还是同儿时一样的距离。”
“一个北上平朝,一个南下朝暮,承天门和朱雀门自是永远都在,只是来来往往的人,变了模样。”
书生走得慢慢悠悠,我比他走得更慢,怕稍不注意就撞到他后背。
“我听闻承天门下一百余米的地方,是玉池,风景极好,一起去瞧瞧?”书生眨了眨眼,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埋下头,撇了撇嘴:“玉池有什么好瞧的?上元节到底是图个什么……”
“图家人团聚,思乡的人也能摸着天黑回家,不是吗?”
我大惊,猛一抬头,却见书生笑得春风和煦,一双桃花眸中镶嵌了许多柔情。一霎时,我便纵有千千语,也饶是吐不出口,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来。
“楚慕是不能违背我的。”他轻轻开口,“是我救了她。”
他有些莫名其妙。
我藏在袖口下的手咔咔作响:“你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救了她。”
可却也无法否认,是他救了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忘恩负义。
阿爹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还说过,害一个无冤无仇的人容易,可救一个可怜的人,却是极不容易的。
饶是我自己都忘了,曾几何时,我也是那个会救别人的人,曾几何时,我却也要被别人救下了?
大概是阿爹阿娘离开我的那一刻。
我的骄傲与尊贵,全都葬送在了东宫之中。我只是一个要听从他人命令的活木偶,没有思想,没有能力,亦也没有感情。
“即使如此,楚慕也要听我的。”他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着他。
他的表情淡淡的,可声音却依旧温柔:“我可以由着楚慕闹腾,可要是楚慕不乖了……后果得自负哦!”
他就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表面温柔似水,可羊皮之下,却是嗜血的本性……他似乎,格外喜欢控制与操纵别人。
星空之下的书生,月光打在他的身上,周边皆是人来人往,我就仿佛被扔在了人海苍茫之中,找不到去路,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进退维谷,进一步掉入深渊,退一步万劫不复。
书生仗着月光的宠爱,逆光而来,向我伸出了手,笑得温柔。可天公不作美,偏偏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落下,打碎了他精美华丽的面具……原来书生,也在逼着我。
他将我推向另一个深渊,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那时我便常常会想:若是一开始我就死去,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无休止的欺骗与仇恨,欲望与绝望?
可我终究还是想错了。我会活着,我且活得好好的,我不会死,凤长离也不会允许我死。
人越来越多,闲言碎语也越来越多,他们的话语传到我的耳朵里,吵得我脑壳痛。
“听说了吗?承天门下可是贴着明晃晃的皇榜啊。皇榜上说,那东宫的太子居然要娶西凉公主了。”
“我又没瞎,那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吗?咱平朝尊贵的太子殿下,与西凉小公主慕小叶的大婚啊,咱们平朝居然要和西凉国和亲了……”
“这可真是大喜啊!太子殿下大婚是在上元节后十几日,那可不就是双喜临门吗!”
有人附和道:“大喜啊,大喜啊。”
“可不是听坊间传闻,太子殿下储位翌王之时,不早已娶了苏丞相的两个女儿吗?按情况,不应该是正妃被封为太子妃吗?”
“你这老太婆,一天天就会听些闲言碎语,那太子殿下喜爱的,可是苏府的大小姐不说,就依二小姐那刁蛮任性的性子,怎配太子妃之位?且说那西凉小公主,身份不得比她那个野丫头尊贵?听说她爹啊,还是乱臣贼子……还好死的早,来不及祸国殃民,就被太子殿下给斩了。那太子殿下灭了苏氏一族,可是立了大功啊。”
“太子殿下可真是帮理不帮亲,那苏丞相怎么说都是殿下的丈人。这说抄家可真不是说说而已啊,苏丞相上午被人发现卖国,第二天一早,苏府的人啊,就只剩下两个女子还待在东宫了。”
“是啊是啊,不然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第九子,来当太子殿下。”“可他不做太子,就不是为咱们老百姓好了,我绝对支持太子殿下大义灭亲!”
“……”
“嘀嗒嘀嗒……”
一滴接一滴的泪,顺着我的脸颊流进了玉池。我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是怎么个心情,只是气,又恨又气。我恨自己也恨凤长离,我气自己也气凤长离。
我发了疯似的穿过人群,只一心想要到承天门下去瞧一瞧。我要去瞧一瞧那皇榜,去瞧一瞧那皇榜之上的白纸黑字。
我的心疼极了,连双手都开始抽搐起来……我恨极了凤长离这个人。我也终于晓得,什么乱臣贼子,原来只不过是凤长离为了太子之位,给我阿爹设的圈套!可怜我阿爹,可怜我丞相府大大小小两百口人啊!
悲伤到了极点,该怎样去阻止不断落下的眼泪?该怎样去平复心里满腔的愤怒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