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三年暮春，平朝陛下以列国联姻为由，赐婚我与凤长离，是为凤苏氏。
暮春的天气已经有了些许闷热，自陛下赐婚到今日已一月有余，我晓得凤长离也同陛下进了些许言，比如他口中所说的“年幼”，我不知道他说的年幼指的是我还是他，但是这是他对陛下唯一的一点儿提议，或许他认为，过不了若干年，我就能像喜欢他一样，喜欢上别人吧。
我见到凤长离的那一天，也是在这年的暮春，他着了一件白衫，俊美惊绝。
宛若四月的光景，却又所有的光景，都不如一个他。
与他并头的，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少年，也是一身白衫，不过到底没有凤长离好看。
“阿寂，你先退下吧，我同苏小姐有话要说。”他叫得格外陌生，仿佛我们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实在不明白，阿爹怎么就同意了凤长离的“登门拜访”？
大抵是因为未来女婿的身份，阿爹待殿下可谓是尽心竭力，这样突然的拜访，他或许也觉得是凤长离和我关系变好的起点。
然而他错了，还错的格外离谱。
“你来丞相府干什么？”我端着明白装糊涂，朝他笑了笑，“是来瞧你未来夫人的吗？不用瞧了，我在丞相府过得挺好的，你不用提前把我接到王府呀……”
“果然下贱的人就连话语都透着下贱。”
我看见他唇角勾起的冷笑，那么刺骨，将我所有的话语都堵的死死的。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凤长离讲话真的真的很能刺人，偏偏他还可以一脸笑意，表现得毫不在意。
“我怎么就下贱了？”我辩解，“你阿娘是皇后娘娘又怎么了？大家都是从自己阿娘肚子里出来的，你又有多高贵呢！做什么一出口就要讽刺我？”
许多年后，我因为这句无心之话几乎付出了一切，我那时才缓缓明白过来，这个世上，原来真的有人生来高贵，真的有人能主宰他人生死。
“你说什么？！”
我看见他嘴角的冷笑已经扭曲，表情也格外狠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样的表情却显得比过了弱冠之年的男儿还要恐怖……我深深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的冷意，正肆意的掠夺我的呼吸。
他大概气急了，我却连怎么惹怒他了都不知道。
“啊！！”
他突然就打了我一巴掌，特别重，直接就把我甩飞进了荷塘，这时候的荷花还没开出，塘子里的水格外深，再热的天，池水也是冰凉的，我挣扎的特别厉害，一直在水里扑腾，进水的眼睛中用余光看见凤长离就站在池边，那么高高在上，连搭把手的动作都没有。
“我警告你，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提我娘？”
我挣扎之间听见他的话，有些委屈，更有些气愤，我感觉我要死了，连挣扎的力气都耗尽了。
阿爹阿娘，我答应你们以后要乖乖的了，以后以后再也不调皮了，也不去街上打闹了，更不会去捉螗蜩了……
难道我今年盛夏连螗蜩都捉不了了吗……我真的要死了，阿爹阿娘一定会心疼死的……我阿爹阿娘最疼爱我了……他们要掉多少眼泪啊……
凤长离，我要是还活着，我一定一定不要再喜欢你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狠，不喜欢就不喜欢啊，干什么要让我死在这么冰凉的池水中……我阿爹要是打捞出我的尸体该多难受啊……
还有云卿长姐，她那么一个英勇圣明的人，肯定会为我鸣不平的，到时候云卿长姐要是真来平朝瞧了我的坟，回头肯定是要把眼泪给哭干的。
我才舍不得云卿长姐哭，她那么好看的一个人，是不能掉眼泪的，这样我也会难过，我也会伤心。
我想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为了阿爹阿娘，为了姑姑，也为了云卿长姐，还有朝暮那些把我捧在手心里，唤我小公主的人，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
我不能死。
我虽这样想着，可手里却越来越乏力，我从小不会水，如今又呛了一大口水入喉，怎么都没有余力爬上岸。
我感觉身体越沉越深，连带着呼吸都要停止了……
扑通……
我似乎听见了有什么东西掉落池水的声音，他落入池水之中，惊起了一番涟漪。
我努力睁了睁眼，嗯，是我的凤长离来救我了吗……
“殿下，您太冲动了，苏小姐是苏丞相唯一的女儿，她今日要是死在池子里，您接下来要承受的，恐怕就是整个丞相府的怒气了……”
“她自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我只是惩罚一下她，下次叫她嘴巴紧点，我也不至于把她弄死在池子里。”
我隐约间听到了凤长离的话，什么样的人才能觉得生命可以无边践踏？弄死我就像弄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吗？
“殿下，隔墙有耳。”我似乎靠在一个人的怀中，特别温暖，让我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这是丞相府的后花园，还好没人敢来打扰您，不然今日之事若被陛下知道，您怕是又要被皇后罚抄经书了。”
“这不是有你在吗？她没死就好，不用这么急着把她捞上来，死不了。”
“确实死不了。”我在那怀中躺了许久，才发现凤长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往我胸口上插刀子。我缓缓站了起来，看着凤长离才道，“不过是看清了殿下的本性，自私又嗜血，你就是个魔鬼！”
凤长离站在我面前，足足比我高了一个脑袋，给了我特别沉重的压迫感，要死了，这种感觉该死的危险，更是说不出的烦闷。
我感觉他在看我，或者说他在打量我，像看猎物那般盯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
地上坐着那个阿寂，我知道是阿寂救了我，那个怀抱也是属于阿寂的，与凤长离无关。
我被凤长离看得浑身不自在，低声咒了句有病，才匆匆跑走。
凤长离要是再不从丞相府离开，我恐怕就要疯了，我现在看见他都特别害怕，怕他会发疯杀了我。
我刚一走进院子，就看见阿爹阿娘远远都在那候着，真是……这运气还能再差点吗？他们等会问我身上怎么湿的我要怎么回答？难不成说我和凤长离在池塘边打水漂？得了吧，像我阿爹那样的老狐狸，才不会相信凤长离会同我玩呢！
“桃花，桃花你这是怎么了？”阿娘走了过来，她双眼无神，却透着巨大的心疼。
阿娘微微咳了两声，我发现自从今年年初起，我阿娘的身体就有了些许孱弱，虽然大夫说这只是小病，但是每天都在咳咳嗽嗽，丝毫不见转好。
“我没事，就是不小心踩滑了落到水里去了。”我低头不敢看阿娘，“阿娘你不知道，荷塘边的那条路可滑了，肯定是昨天晚上打霜弄滑了路……”
“哼，可别不是和谁打架打不过被推下去了。”
“哎呦！”我笑得虚假，“阿爹你还不知道吗？您老的女儿这么温柔又懂事，怎么可能会打架呢？不可能不可能……”
“那就是被人给‘不小心’推下去了不是？”
我阿爹坐在那边的凉亭里喝茶，一脸“你已经被我看穿了”的表情，笑得也是意味不明。
握拳，我认了！
毕竟是我腆着脸让阿爹去找陛下联姻的，现在出了事情肯定怪不了老狐狸，只能怪我这个小狐狸了。
云卿长姐最喜欢叫我小狐狸了，她总说我跟狐狸有缘，是可以遇见狐仙的，对于这种邪乎的事，我当然从来都不相信，而且说句不敢恭维的话，我不管是从样貌还是性格来看，都与狐狸无缘。
“老狐狸，胡说八道！”
我还喜欢叫我阿爹老狐狸，其实比起我，阿爹更能担起狐狸这个词。一张老脸上都能满是英俊，年轻时肯定比狐狸还狐狸，难怪阿娘愿意从朝暮嫁到平朝这么远的地方来。
“哈哈哈哈哈，小狐狸被老狐狸戳穿真相，气急败坏了吗？”阿爹斟了一杯茶，转口道，“他凤长离位置再大，见了我苏珉，也得尊称我一句苏大人，他竟然还有胆子把我的宝贝女儿给欺负了！”
阿爹动了大怒，猛地扣下那一杯茶，茶水晃动，湿了那张石桌。
我知晓阿爹见了我这副狼狈的模样是动了真气，赶忙便跑到了阿爹身边，奈何身上有水，也不敢再搂着阿爹撒娇了。
我的声音软软的：“阿爹……”
我偶然一天听凤棱樾说了，他告诉我说，凤长离其实特别冷漠，特别孤独。
他从小就明白――生在帝王之家，要么生得尊贵，要么死得狼狈。他不允许自己活得委曲求全，他不过是皇后在无子的情况下，抱养的一个小皇子。
他已经因为皇后的地位坐上了其他皇子得以眼红的位置――翌王殿下。可他终究还是不满足的，不论是他的心，还是他的手段，都时刻提醒着他――东宫才是他的所求。
凤棱樾当时告诉我的时候，我特别惊讶，也特别震撼。
他说凤长离其实特别希望能够当一个普通人……只是这生在帝王家，生不由己，权力也就成了他的一生所求。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
皇后娘娘从抱养他的那天，就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到了这个养子身上。
凤长离不会让皇后输，更不会让自己输，他有这个能力，他也有这个手段。
原谅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天才没有还他一巴掌，不然以我的脾气，我能打到他生不如死。
对，就是生不如死！
不过我当时也实属说话不过脑子，如今细细想来，却是恨不得拔了自己的舌头！
我怎么就那么笨啊！
凤长离从小就不知道亲生母亲是谁，他肯定会特别难过，我先前却还口无遮拦，但我虽是记忆不好，说话也不想后果，可我明白，凤长离是真的难过，所以才会那样对我吧。
我在心里说服自己，拼了命找理由给凤长离开脱，我告诉自己，凤长离没有错，他什么都没做错，都怪我，怪我说话不过脑子。
“您就别生气了，为了一个连弱冠都没到的少年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办？您就消消气，怎么滴呢，难不成您还不知道您亲女儿的性子吗？”我打着哈哈糊弄他，“谁要是敢欺负我，我肯定是得欺负回去的呀！您看您女儿像那种吃苦的人吗？只不过凤长离是陛下的儿子，我总不能打皇子吧，那可是要蹲大牢的。”
“这有何难？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只管告诉阿爹就好了，凤长离区区一个皇子，他要是不想要太子之位，我立马支持别的皇子去，我女儿这么优秀，哪个皇子看不上？”
“凤长离就看不上。”我小声叽喳。
“那就挖了他的眼睛。”
“您又觉得您行了。”
我年纪虽小，但也明白君臣关系，像凤长离和我阿爹这种的，就是绝绝对对的君臣关系……不敢惹不敢惹……
“那就借陛下之手挖了他的眼睛，让他去见他娘。”阿爹说的轻巧，可偏就把我吓坏了。
“别别别，阿爹您别欺负凤长离，凤长离只是暂时不喜欢我而已，对，暂时而已……”我慌极了，连说个话都急死，“凤长离要是瞎了，他就更找不到女儿的存在了。”
我吸了吸鼻子，莫名有些委屈的想哭。
“你阿爹才不会欺负殿下呢，殿下要是受伤了，我看就你这个小丫头最心疼，你阿爹才舍不得他的宝贝女儿心疼呢。”
阿娘走上来，轻轻抱住了我，她的指尖有些微凉，甚至连带着面容都有些憔悴。
阿娘是温柔的，所以她的模样也是温柔的――这是我对阿娘的记忆，一直都是。
只是向来温热的手怎么就变凉了呢？大抵是为我担惊受怕过了度。
“阿娘带你去换身衣服吧，穿多了湿衣服对身体不好，不过以后都不会再发生这种糟糕的事了，还有你脸上的伤，等会阿娘让大夫来替你消消肿，你将来是要嫁人的，可不能毁容了。”
我看了看阿爹，果然，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铁青，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不相信我的话了，原来是我脸上肿了呀。
嗯，现在我也知道了，还真感觉到了有点火辣辣的疼………
“我们家桃花啊，穿红衣服最好看了！”阿娘抱着我往屋子里走去，“像枫林中的精灵一样……”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总感觉谁说过。
哦，是阿娘身边的那个小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