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朝的史书我不是很喜欢看,但我总喜欢翻到九公主这一篇,一看就是一整天,怎么也看不够。
其实也没有多少字,之所以喜欢,不过是觉得搞笑,大楚九公主十七年的岁月,记载下来的不过寥寥数余字。
“贤真皇后于天启三十一年嫁于太子,逝于天启三十四年,帝无哀。”
好一句帝无哀,或许撰写史书的宫人是这样觉得的,但我总不愿意相信那一句帝无哀,只觉得那是一个人悲伤到极点,却忘了该如何遗忘的借口。
贤真皇后尚武,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可殿下偏偏连谥号都不能随了太子妃的心意,虽说搞笑,但也真替殿下感到可悲。
殿下的第二位正妻,是丞相李惟之长女,生得娇俏可爱,便是嫁人,也嫁给了当年的太子,做了最后一位太子妃。可惜红颜薄命,那位娇俏的皇后,也只活了十七岁,死在了昭和元年,只做了三天皇后。
可惜她的谥号却是立马追封的,谥号元淑,葬在帝陵,日后是要跟殿下在一起的。
至于那位可怜的贤真皇后,那是连皇陵的边都沾染不到,早早便葬在了外边,至于是在哪里,或许连殿下也不曾知晓。
太子妃只活了十七年,她心心念念的十八年暮岁,永远不会到来了。
常听说书的人拿天上的东西比作女子,明媚傲然的太阳,温柔轻婉的月亮,煜煜生辉的星星……有些女子一出生就是太阳,光芒万丈,过于耀眼,于万里长空,有云雾相伴。
那是太子妃,只能是太子妃。
太子妃在东宫的那三年,从来没有跟殿下一起站在承天门上,俯瞰着江山万里。
她很渺小,只能与百姓一样悄无声息的站在城门下,看着我和殿下一步一步登上承天门,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
我知道她很难过,也知道她家离得很远。女子嘛,嫁得远没关系,夫家疼她就好了,也不会像太子妃一样,想家想得痛哭不止。
有一年中秋,天很好,天高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是那么幽黯,繁星却越发灿烂起来,天际也越发清晰起来。殿下入了宫,我自个儿闲得无聊,在小路上碎步,那地方离得永宁殿很近,周围都是太子妃种下的桃树,不过后来永宁殿大火,烧了很远的地,桃树没有了,永宁殿也变成了残桓断壁。
太子妃坐在石凳上,旁边坐着冬悦,夜静悄悄的,月色打在她的身上,她声音很轻,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倒在冬悦的怀里呜呜哽咽。
以我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她闭着眼睛,面色通红,想来定是喝醉了酒。
她说:“冬悦,我想家了……”
我心中一顿,突然想到,原来太子妃的家离得那么远,她从来没有过过中秋节,家里也没有人带过一封信给她。几乎每年大楚来了使臣,都是粗略见过殿下,也不再多走几步,去见见太子妃。
那三年我受尽了恩宠,殿下常常走哪都带着我。他坐在书房跟使臣谈论商讨时,我觉得好没意思,就透过稀薄的窗纱,静静看着鸳鸯瓦砾上的太子妃。
其实看得并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瞧着是个人在探头探脑,之所以断定她是太子妃,是其他使臣来时,瓦砾上总不见得会看到她,只有大楚使臣来时,我才能在那么高,那么危险的地方见到她。
太子妃在奉元待了三年,几乎每年都要生几次大病。
我闲时瞧了她一两次,怎么也想不到曾经明媚阳光的太子妃,每次病倒之后都是面色苍白,闭着眼睛,沉沉的,整个像是没有思绪的木偶人。
东宫的庞大,衬托出了她的渺小,太子妃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总觉得一个人的性子可以影响到她身边的人。比如月娘,太子妃走后她就不乐意说话了,那段时间似乎很多人都病了,又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病了。
月娘从长定殿内走出来,手里拽着一晃白色的东西,我心里大概知道那是谁的了,对苏颜喜使了个眼色,同她一起走过去,拦住了月娘。
我笑眯眯的道:“月娘,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呢?给我看看吧。”
月娘白了我一眼,将怀中的东西抱得更紧了,厉声道:“不过是靠太子妃殊荣出来的女人,若不是太子妃,你早被弄死了。”
我脸色一僵,笑容依旧:“月娘,瞧你这话说的,太子妃这不是薨了吗,做什么要将我跟一个死人放在一起呢?”
她的脸色果然比我还难看,其实她说的没错,我确实是靠着太子妃出来的,因为太子妃死了,我便成了唯一一个像她的人。
殿下那时总会看着我的脸,我知道他是在透过我找寻太子妃的影子。他对我不冷不淡的,似是认得清我,又似是认不清我。
见过我和太子妃的人,皆会道一句:“三分眉眼像,两分身形像,唯独性子不像。”
先前我会觉得厌恶,如今却想明白,殿下为何纵容了我三十多年。
仅仅一点,我与那人肖像。殿下的妃嫔,多多少少都带了太子妃的影子,或眉眼或性子,唯有陈家小女不似,倒像极了慕贵妃。
每次听说此事我都想笑,别说陈家小女肖像慕贵妃,分明是连慕贵妃,也七分性子像太子妃。可惜除了当年见过太子妃的人,便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段隐晦的过往。
苏颜喜伸手想要抢月娘怀中的白东西,两人争执中那东西不慎掉下来,瞬间跌成碎片,无论如何也复不了原样了。我淡淡瞥了一眼,似乎是个玉壶,里面还有很浓的一股药味,闻得人胃里直泛酸。
我知道苏颜喜闯祸了,她却沾沾自喜:“哎呀月娘,奴婢是不小心打碎的,这东西应该不贵吧。”
我心里暗叫不妙,提了裙摆对着月娘笑了笑,便拉着苏颜喜离开了长定殿。回了温室殿也不忘数落苏颜喜,骂她冲动坏事。
果不其然,当晚便被太后一道懿旨,关在温室殿整整两月,成天还要罚抄经书。那时候也会想起太子妃来,因为我的原因,那三年她没少被罚抄,可我不一样,除开那一次,我从来没有罚抄过经书。
她抄的可多了,几乎宫中所有人都在冷漠针对她。可她也不恼,甚至还喜欢化悲愤为动力,偷跑出去玩乐。
她便是这样傻乎乎的,也看不出别人讨厌她,也不知她从小到大是怎么活下来的,连个眼力见都不会使。
太子妃走后,日子过得越发快。有时候明明很晚了,殿下也不睡觉,没有看月亮,更没有人陪在他身边聊天,可他就是不睡觉,一直熬着,可能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记得当年我与殿下一同站在承天门上时,他静静的立在那儿,承天门在他的脚下,似乎离得他很远。烟花明明很远,却又离得他很近,仿佛触手便能摸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是太子妃生前素爱热闹,大概太子是想透过烟花,站在承天门上找寻太子妃的背影。
他当然没能找到,只能站在那里,观看没有声音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