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脸上的忧郁比之前更加深沉了，只好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如此前一样，那些模糊的影子依旧在慢慢离地我远去，所以注视着它，我收获到的是更多的悲伤。所以只好垂下头，像刘桦那样的打量着地板，然后计划从脑子里找点什么有趣的事情品味一下，但什么也找不到，甚至如果你想强力那么去做，便会有一股刺痛从脑子里穿过。而这种刺痛过后，我的身体像被人抽干的水池，空旷得都能在风中飘来飘去。于是我也只好从刘桦那里找些勇气，可他埋着头，只顾享受自己的悲伤，完全忘记了他还有一个老同学在这里，完全忽略了我现在多么需要他的安慰——我想他也很需要我的安慰。大概正是明白到这点，我才靠得他更近，手搭在他背上，目光忧郁却很深情的望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而他只瞅了我一眼，只有一眼，随后又在悲伤里施展着自己丰富的想象，就好像在那一刻他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痴迷于创作的悲剧剧作家。
我非常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后起身朝窗外打量一眼，便回自己的机器前坐下了。
接下来的时间显得非常漫长，除了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还是活着的，其他所有人都只是个物件，是个摆设。我想不会再有任何一件事情会比它更让我感到痛恨，我那时真恨不能一把火烧了这里，连同自己，与这里的一切都化成灰烬。可我并没有这样去做，最终，我骨子里的那种乐观帮了我的忙，我开始在脑子里不断的幻想着日后对别人讲述今天的遭遇。我看见自己坐在一棵大树下，身前围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子。他们所有人都很认真，仿佛在听一位颇具声望的老师讲课。我想正是我的虚荣心让我感到了快活，让我深信电动缝纫机高速运作的机针已经带着我幻想而来的乐趣快速准确的缝进了每一片布料里，那么展现在我眼前的画面就如同一副喜剧漫画。只不过，能看懂它的人只有我一个。
我不太记得我们是不是坐白天那辆面包车回宿舍的，下班时已经凌晨一点多；地下室一片漆黑，我连站在前面的人的性别都分不清，更不用说其它的。总之还是跟白天一样拥挤，一样弥满着强烈的骚臭味，不同的是，我没有再向白天那样恶心得想吐，我显得很冷静。这倒不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它，而是我累得已经没力气去在意这些。
一回到宿舍，我就示意刘桦随我来到厕所。幸运的是此刻这里只有我俩，我悄声却很利索的对他讲了自己的想法，他没听我说完就欣然同意了。然后我们会意的一笑，便各自散去了。回到宿舍后，我们显得很安静，仿佛彼此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当然，这也是现在我才这么说的，实际上在那时，我是很想告诉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可能就是想跟他聊上几句）。我想他也有过这种冲动，我是从他不时朝我露出的那种怪异的笑容里判断出来的。但最终我们谁也没有对谁说出自己的心声。回到宿舍的那一刻起，我们就顶着没让自己睡下，一直到凌晨三点，宿舍另外两个家伙都睡熟之后，我们才利索的从床上爬了起来，抛下所有的行李，悄悄往楼下走去。
过道里一片漆黑，整个楼层都是，老实说，我当时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下去，虽说有了这个决定，但并没有详细而又清楚的计划。毕竟时间太短，身体又太疲惫，根本拿不出什么计划。不过今天想来，有时没有计划反倒比有计划更好，尤其是像这种时候，没有计划反而能更好的施展自己的聪明。所以一从房间里出来，我们的大脑便以每秒五千次的转数在运行着。如果当时你也在，就会看见我们佝偻的身体像两只乌龟似地在楼梯上慢慢地移动，假设你手上有一个秒表，一定会心急的将它捏成半成品，然后你就会跑过来替我们将灯全部打开，并且非常严厉的对我们吼着：门就在那边！当然，这些都不会发生，最有可能发生的就是你只会替我们干着急，只会看着我们一步步地走下楼梯，然后平安无事的出现在客厅，最后穿过摆满各种杂物的大堂，来到门前。这个地方可能是我们今天面对的最后一道关隘，通过它，我们就再一次获得自由，否则，迎接我们的是我一直都不敢去想象的悲惨。所以当时我在门前停了很长一会，就是害怕门被锁死，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部变成徒劳。刘桦可能猜出了我的心思，或者当时他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显得很安静的注视着周围的漆黑。我也想过从他那里借一点勇气，可每次这样做时，我收获到的除了心酸，也不会再有别的。因此我转过身，利索的拉了一下门把，意外的是门被打开了。
然而这意外的成功还没有让我们好好高兴一秒钟，我们就在那扇高大的铁门前驻足了，望着外面充满诱惑的小路，我真想把缠绕在它中间的那条大铁链像吃面条一样的吞下去。可惜当时我还没学会这种本领，所以也只好无奈地朝门外失望的眨着眼，然后随刘桦坐在地上，望着夜空，另想办法。
那天的月光皎洁如昼，坐在地上望着它时，我真相信我们是自由的，从来没有被无理的压榨与囚禁过。我想起就在几天前，我们同学五人还时常坐在那家五金厂对面的小公园的草地上，晒着太阳，发现有漂亮的女生走过时，起哄、惊呼，或者向她吹口哨。不过这并非常态，因为我们更多的是坐在那座小山的另一头，眺望远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工业区。没人解释过我们为什么要选择留在这里，可能出于安静，或者我们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我们时常坐在草地上，他们总是从我们跟前走过时，我能透过黑色的栅栏从他们脸上看见些许嘲笑的神色。那神色带着得意，仿佛在说他们高人一等。如果不上班，我们会起得晚一点，然后会用一天大部分时间浪费在龙华各大街道上。我们什么也不做，除了偶尔去一下便利店，我们连超市都很少涉足，就更别说其他什么上档次的店面。这一点邓德华倒是解释过，他打趣的说别把人家地板弄脏了！我觉得他很幽默，所以我当时笑了，笑得很开心。其实光是在街上看一下也挺有趣的，反正那些漂亮的东西我们又买不起，掏一掏口袋，里头能超过两百块钱，我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那么晚上就会到夜市好好喝上一顿。是的，我们很喜欢去那种地方，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去那么一到两次，直到身无分文。但又有谁会在乎这些，虽然说过要省着点发，但手上一有钱，还不是一样吆喝着往这里来了，根本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可理喻的……
我将思绪收了回来，因为刘桦这时正往我身后那棵荔枝树走去。我也起身跟了过来，他扭过头示意让我不要出声，而他则抬头围着树察看着什么。片刻，他抱着树干朝上爬去，待他上到树上，示意让我也上来。老实说，已经很多年没爬过树，而且当时肚子又饿得慌，但出于求生的渴望，我还是非常拼力地往上爬了。
上到树上后，刘桦已经到达大树北边的一座用水泥板架成的葡萄架的中间，正小心翼翼地往尽头的院墙走去。我略思考片刻，就跟了过去。原本想着到达院墙跟前就可以顺利的逃出去，毕竟它留给我们的高度只剩下一米左右，可到了近处才发现墙头插满了锋利还闪着寒光的玻璃片。当然，如果就这样翻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顶多就是手指或者身体某处皮肤划破，所以在那儿站了没有一会，我就想撸起袖子往上爬了。但我刚动了一下，就被刘桦拦住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而是示意让我留在原地，自己则返回到大树前。我一脸懵懂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说不清当时脑子里是个什么感觉，反正没有愤怒或者失望什么的。大约过去数分钟，他抱着一小捆树枝回到墙前，递给我一部分，让我像他一样仔细地摆放在玻璃片的缝隙中。摆好树枝，我们脱去外套，胡乱叠了一下后放在摆好的树枝上。当我们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出了一口很长的气，就好像在此之前我忘记了呼吸。刘桦也是一样，不过他的那口气要比我的晚个几秒种，也正是晚了这几秒钟，所以他在叹出长气时还挟带着微笑，是那种阴谋就要得逞的笑。
我们在墙前缓了片刻，我没注意刘桦那时在做些什么，当我将目光从云层里抽回来时，他已经坐上了墙头，像骑他们家那辆二八式自行车一样的坐着。我朝他笑了笑，便也骑上墙头。也许当时我们应该好好聊几句的，谈谈理想，谈谈人生，或者谈谈心中喜欢的姑娘什么的，我真的很想与他交流一下这些问题，特别是最后一项，我到今天也还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我有这种想法，其实一点也不过份，毕竟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那样美丽的月光下骑上墙头。但这个构想并没有实现，很快楼上亮起的灯光就让我再一次谨慎起来，我与刘桦交换眼神后，双手抓紧墙头，身体悬空，再次交换一个眼神后，我们便同时松开双手——我敢肯定是同时松开的——然后只听卡哒一声，我们顺利的落了下来。不过我们还是要感到幸运，我们坠落的地方是一片废弃已久的荒地，上面长满了各种灌木，而且肥沃的泥土非常柔软，就像肯德基里的炸鸡排，而不是面包之类的东西，那样我们就会陷进去。落地之后，我们一刻都没有停留，只顾拼了命地往前奔跑，那样子跟追逐猎物的狗没什么不同，就是它们可以吠叫，而我们不能。
我想我很有必要认真的理清一下思绪了，因为从围墙上跳下来之后比较长一段时间内经历了什么，我已经不那么清楚，这可能归究于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无趣，并不如此前的刺激，以及深刻——首先，我还是比较清楚的记得我们跑了很久，是那种跑一下走一下的，随后，在一片水池边停了下来，当然，我并不知道是跑了多久才停下来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也完全不记得我们在这里干了些什么，总之没停多久。之后我们像梦游般的来到一片林子里，大概是在这里睡了一觉。再往后直到我们第一次知道具体地点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老实说，我真的很想清晰的记起这段行程，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切就像我坐在悬崖边望着对面模糊的风景。但实际上那更像是我在望着一位熟悉的故人坐在悬崖边望着对面模糊的风景，因为我很清楚的感觉到内心的冲动，想要走过去与他长聊的激动，想要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与其一起眺望远景的雅致。可这些最终只会带给我更多的失望，它使我有时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灰色的烟雾。
算了，还是不要过份的顾影自怜了，来看看我们这天第一次知道具体时间之后都干了些什么，都去了什么地方：
坦白说，初次从那个驾校学员嘴里听到黄江镇这几个字时，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我不清楚为什么怀疑他，可就是有点不敢相信。小镇的城区面积非常小，我们只在其间走了一小会，就来到一座以此镇命名的公园。不记得当时的具体时间，我估计晚上八点左右，我们在公园外兜了一会，才进入公园，然后就躺在路边的石椅上睡下了。
晚上的天气变得格外的冷，仿佛深秋的料峭，我只在石椅上躺了一会就睡不着了。
我艰难地从石椅上坐起来，朝四周看了看，便起身往旁边的小路走去。我记得那天晚上这里在举办一场很没有质量的音乐汇演，因为大老远你都能听到那种指法多少有点蹩脚的钢琴演奏。当然，那也并非是真的钢琴，不过是一台比较仿真的电子琴。我其实对这些什么汇演之类的事物并不感兴趣，很显然，你们也看不出来了，我是个不喜欢凑热闹的家伙。但在那个时候，就算再怎么不喜欢热闹，也还是非常希望以它来填补内心极度的空虚。尽管对于平时的我来说，空虚就像林子里刮过的大风一样常见，可如果你有过同样的遭遇，就会深刻的体会到，这时的空虚绝非我们可见的任何级别的大风，它更像山崩，像地震，像吞噬一切的海啸。我实在没有相对应的力量去抵挡它们，也只好借助外力，所以你就会看见，我像个患有深度痴呆症的老人那样的朝小山的那头走去，然后一脸傻笑的出现在人群的后头。现在想来我的决定是明智的，当我的思绪随着舞台上的旋律游动时，我能清楚的看见内心的忧伤在一点点流走，就像从你的身上脱去衣服那样真实、明白、有触感。
汇演的时间并不长，我只在人群外站了约一个小时，舞台的灯光就暗了下来，人群也快速的散开了。等人群完全消失之后，我往这个并不大的广场深处走去，然后漫无目地的在这里绕着圈子，如果不是保安有点粗鲁的提醒我公园就要关门了，我可能会在这里绕到次日早晨。不过这样也好，他的提醒让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我急促的朝刘桦赶过来，叫醒他后，便拉着他的手往就近一座厕所走去，然后非常谨慎的躲在厕所旁边的一片灌木丛里。
我们挤在这片非常狭窄的空间里大约有半个小时，这段时间我们什么也没做，就连一个确认的眼神都没有给过对方。出来后我们直奔厕所对面的一座白搭（这是进入公园没多久就就商量好的了），别看这段距离很近，我们可是分几步去走的。首先我们跑到厕所最近的一棵棕榈树后，在这里停了数分钟，见没人过来，我们才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一条大约两米的过道，然后直扑上对面的小坡。别以为这样我们就得逞了，最后留给我们的是一条大约二十米长的鹅卵甬道；我们初时也想过绕开它，可它的左边是一座体积不小的假山，而右边则是一座水池。翻过假山是不可能的，那样太容易暴露，游过水池也是一样，所以最终我们只能像个赌徒似地紧贴着假山跑过了甬道。接着，我们获得了这半个月以来最大的一次成功，那种感觉就好像喜欢以久的女孩突然对你说“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没有心思攀上塔顶去欣赏这里的夜景，坐在地上稍微平复一下紧张的情绪后，我们就挤在一起睡下了。不过我得预先感叹一声：那可真是一个糟糕的夜晚！先时我们想着这样挤在一起就能睡下，可很快，咆哮的大风与寒冷就夺去了我们所有的睡意。然而我们并不甘心，为了从它们那里夺回自己的睡意，我们决定在塔内做各种运动，想等最后的体能也消耗没了，任凭寒风肆虐，也照睡不误。于是我们就在塔顶上、楼梯上，做着蛙跳、俯卧撑、仰卧起坐、高抬腿等等，一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当我们再次回到塔底时，我们没再挤成一块，身体此时散发出来的热量还迫使我们想要脱掉衣服，我那时想着这下终于可以安心的睡下了吧。然而仅仅不到半个小时，我们便在饥寒交迫里同时醒了过来。
我朝门外探了一眼，便独自往塔顶走去，还没有登上最后一层楼梯时，飕飕的风声就已经在我的耳边盘绕了。我手扶着扶梯，蹒跚着脚步往上走去，似乎每一步都要耗尽我所有的力量。当我迈完最后一步阶梯时，大风差点将我给刮回去。我坚定地抓住扶梯，可我的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身体仿佛此刻正在经受着凌迟的酷刑。不远处的商业街，此时已没有任何的喧嚣，光彩的霓虹灯依旧在闪烁着，还有那巨大的射灯，像两个在舞台上活跃地舞伴似地相互在空中交换着姿势与方向。我想我正在经历着这个小镇最安静的时刻，也许不会再有什么时候这里的一切会像今天这样让我感到孤独与忧伤，也不会再有什么时候我还会像今天这样站在这里来感受这种种令人倍感沮丧的景象，仿佛这一切之前并不属于我，而是在某个时候悄悄潜入我的世界。令我措手不及！
“风好大啊！”
我没听清楚这声音出自哪个方向，而也是在这个声音至少响了数次之后我才发现刘桦站在楼梯口，一副深情的样子看着我。
“是啊，而且还很冷，”我转过身，手肘搭在栏杆上。
他朝我走来，然后双手紧紧抓着栏杆，目光凝视着前方，“好安静，像老家一样安静。”
“我觉得比老家还安静。”
他怀疑的看着我。
我朝他噘了一下嘴，“是相对于这种地方来说，这里不是乡下，是繁忙的工业区，这里不该如此安静的。”
他会意的笑了笑，松开手，然后身体整个趴在栏杆上，“你说前面那座山上有什么东西，会那样的亮。”
我略扭过头，“不清楚，可能是家大酒店吧，也或者，真猜不出来。”
“我也猜不出来，就是觉着奇怪，会是什么东西能那样的亮，”他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我转过身，也像他那样将身体趴在栏杆上，目光望着那个发出强烈亮光的地方。
“你真不介意去我哥那里？要不我们就在这里找一份工作？”我看着他说。
“找什么工作？”
“这样的地方还怕找不到工作，明天不出一个小时，我们就能安顿下来。”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在一起的手，“不找了，去哪里都没有去你哥那里保险！”他抬头看着我，“你想过没有，我们现在差不多两天没吃饭了，就算找到工作，人家还不得让你先干活，再给饭吃，你说我们哪还有力气干活，不干活，就只能被人家赶出去，你想被别人像赶畜生似的赶出去吗？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
“但明天的路还有很长，你确定自己能走下去？”
“别废话了，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走不动也得走啊！”
我们沉默着，各自望着眼前的风景，我无法猜测刘桦当时在想些什么，他的样子非常严肃，好像在做什么重大决定。而我，除了如之前那样感受这里无比难得的宁静，恐怕什么也不会去想了吧，而且什么也不会想到。我发现突然对那个刘桦提起的发出强烈亮光的地方产生了兴趣，它们看着不像高能耗的射灯，倒像一枚硕大的宝石发出的光亮，若真是如此，那就该一睹为快。
“跟你说个事。”他突然转向我。
“说。”
“那件事情真是对不起呀！”
“什么事啊，还让我们之间说这个的。”我很认真的看着他。
“就是去谷健那里，害得你那样惨。”
“行啦，都过去了，还提他干嘛，就当是给自己一个教训喽。”
“是呀，”他长叹一息，“也只能这样了，真没想到，我出来那么多年，也会被别人骗得这样窝囊。”
“这有什么，人总有想不到的时候，我们又不是神仙。”
他露出一种善意的笑，“我怎么觉着你一个刚出来的人比我还老练啊？”
“哪有啊，实话实说嘛。”
“好吧，就算你实话实说好呢。”他转过身，双手搭在栏杆上，“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反正现在也睡不着，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他跟我讲的是他那年在东莞长安发生的事情。那天他去找他表姐，但由于事先没有联系过她，所以去了那里后，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后来才知道她的电话早已经换了。因此刘桦那天就在长安的街头来回走了一天一夜，最后实在挨不过，就去向一家面包店老板求救。他对我说他是对老板娘说的，那时已经凌晨一点，只有老板娘一个人站在蒸笼前。他是在不远的草地上徘徊了很久才敢朝她走来的。他对她说了实情，并将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她，她看了看身份证又瞅了瞅他，就让他进去了。当然，有趣的故事还有很多，但我已经不怎么记得了，看以后能不能回忆起来……
公园在早上九点开门，为了不惹起别人的猜疑，我们拖到十点才出园。
接下来的路还有很远，据向路人打探得知，从这里到大朗镇蔡边村至少还有二十公里，这样想来我们在中午之前是无法到达了。我们在一家商场的门前略坐片刻，就起程了。
关于这段的行程，我只想用四个字来形容，“漫无边际！”而且在当时看来，它何止漫无边际，简直惨绝人寰。你根本无法想象我们是怎么拖着饥饿的身体走完那全部路程，我记得有一会，我们坐在一家商场门前时，就在我们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有一位小伙在烤鸡腿，老实说，我当时真想让他赏我们每人一根。但我实在说不出口，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它，将口水往肚子里咽。我都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我连我母亲都没有说过。
我们在这家商场门前坐了很久，这倒不是因为离不开鸡腿飘来的香味，而是刘桦要求这样的，他没解释，就是希望我们能在这里多坐一会。不怕你们笑话，我当时怀疑过他是不是想等体力恢复得差不多时，趁那小伙子不注意时，跑过去抢他的鸡腿。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因为他一个劲地盯着那家伙看，每次看上几分钟后，又调过头，沉默片刻，然后又会那样看着他。这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对那家伙起了歹心。我当时差点忍不住要问他的，如果他告诉我他有这个打算，我一定会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细细与他商讨出最完美的策略。可他迟迟没有说出来，而且越往后，他就不再看那个家伙了，只顾垂着头，自言自语着什么。这很让人担心，我非常害怕他该不是承受不了这次的打击，或者说这次欺骗勾起了他往昔的旧伤，使他的心理难以平衡。可接下来，他似笑非笑地咕噜了一声，就起身走了。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得知，刘桦是否在此之前来过蔡边，因为这家商场就在它的边上，当我们仅往前走了不到一公里，蔡边加油站便出现在我们眼前。我当时兴奋不已，拖着疲软的身体往那里跑去。刘桦看着对此无动于衷，一脸的严厉，依旧不急不慢地走着。我来到加油站后，望着他这副德行，真怀疑他该不是饿糊涂了吧。
他用了好长一会才来我跟前，然后一股屁坐在地上，我问他怎么啦，他说他肚子疼，想在这里休息一下。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便同意了，就陪着他坐在加油站门前的护栏上。
“是不是饿的？”沉默片刻后，我拍着他肩膀问。
“不知道，感觉不像是饿的。”
“这样啊，要不我们过了马路再休息，找一家公用电话店，我去里头打话，你就在外面坐着，而且还有凳子，总比你坐在这里好吧。”
他思考了一会，随之才点头同意。
我们跨过马路，在一条单行道上往里走了大约百米左右，找到一家公用电话店。进去之后向老板交代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她出于同情的让我尽管使用的她的电话，就算不给钱也没关系。我对她一通感谢之后，掇一条凳子出来给刘桦坐，他当时痛苦的蹲在墙角下，双手按着肚子。我让他坐在凳子上，他说蹲着好受一些，坐着反而更痛。我没有劝他，只是对他说让他再多等一会，最多半个小时，我母亲她们就会过来。他看上去很乖巧地朝我点点头，露出一些非常勉强的微笑。我摆出一副心疼的表情，便进去打电话了。
我没有同母亲酣谈，虽然她的激动表现得与如面时没什么不同，可我还是觉得现在没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有意义的事情了。但出于对她的尊敬，我还是很礼貌的与她说了几句家常，随后挂掉了电话。我再次向老板表达了谢意，便出来告诉刘桦我的喜讯。然而我怀着怎么也矜持不住的笑容走出大门时，他已经不在那个墙角下，我当时认为他可能去了厕所，但十余分钟后，他依然没有回来。我怀着失落的心情坐在那张原本给他坐的凳子上，幻想着一些美好的事物，可很快，我发现这些事物在此时却让我看上去非常的愚蠢。我弄不懂他为什么要离开，而他离开之后又能去哪，像他之前说的，他还有力气替别人干活换来吃的吗？更何况现在他又病了。我的幻想就是他突然从某条巷子口冲了出来，带着抱歉的笑容对我说：真不好意思，刚才解了个大手！如果他说我刚才拉了一坨好大的屎，差点没把屁股挤烂！我倒更觉得这才像他说的话。可惜这些没发生，直到我在这里坐了半小时后，他的身影也只能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大约又过去半个多小时，母亲跟大嫂在出租车里喊着我的名字，我扭过头望着他们灿烂的笑容，但先时那种打算朝他们扑过去的兴奋之情，换成了一脸稳重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