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指甲,深深地嵌入郭国的颈部,窒息、流血。他听见棺材龟裂般的响动,四处喷溅出的鲜血,纠结着婆娑的刺青与贫瘠。郭国徒劳地挣扎着。他妄想着这是自己的幻觉。可是,从神经末端传来的阵痛,深深地打醒了他。
“杀了我吧。”郭国闭上眼,等待着对自己的宣判。“我每天都活在自责之中,我无法看清这一切,我已经错得太深了。”
“对错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难道死就可以赎清你自己的罪过?”林笑的嘴微微地闭着。但是,这句话确实是从他的身上发出的。
暗红的血液,顺着林笑的手指滴到棺材上,与表面薄薄的泥土凝成了血块。郭国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已经放弃了挣扎。
“你是在乞求我的原谅吗?”
卡着郭国脖子的手松了一下。新鲜的空气顺着狭小的空间钻入郭国的肺里。他感到舒服了许多。“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鬼,动手吧。”
林笑开始狰狞得大笑。郭国看着,感觉到一阵阵难过。不是因为内疚,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有人类的感情。他开始发现世间的无情,生命的懦弱。凄哀感,像一块大石头一样,沉沉地压在自己的胸间。
“林笑,你不懂生活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可悲。美丽的事物,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奢侈的梦幻。我常想,二十年、三十年后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未来,好像是一个没有谜底的题。我永远都猜不到。死,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每个人心中都有魔鬼,正如你时常感觉这个世界总是有着两个自己。正因为有魔鬼的存在,才会让你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林笑说完,又开始狂笑不止。尖利的笑声,仿佛要洞穿郭国的耳膜。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颈部越来越轻松。林笑已经放开了双手,整个身体开始往后倾。郭国也被重重地弹了出去。难道一切又是梦吗?
郭国被嘈杂的搏斗声吵醒。他有些恼怒地睁开那薄薄的眼皮。这一下,仿佛用力过度,眼珠就会突地掉出来。眼前的岚,一个只能用异常来形容的岚,像一只灰色的幽灵,默无声息地,而又是那么突然地,显现在他的面前,变成了整个画面最荒谬的点缀。
“岚,你怎么了?”郭国惊讶,她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难道她不知道她是不属于这里的。
岚一点儿都不在乎郭国想什么,低着头,晃荡在房间里。不知为何而肿胀的腿,笨拙地、缓慢地拖在地上。她的手里拉着一条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系着一个小木箱,也同样笨拙地拖在地上,时不时地会撞到家具。她连头也不抬地僵在那里。稍微停留之后,又继续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一件灰色的外套,裹着她娇小的身躯。在不透风的房间里,散发出一阵阵使人作呕的气味。
郭国一把掀开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岚,你到底怎么了?”长长的衣袖掉在了地板上,他低头发现,那件衣服正是林笑的白大衣。
最后,没有任何缘由的岚,停在了房间的中央。一直藏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掏出了一个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肮脏的布袋。她弯下腰,将布袋放在地上。在她弯腰的一瞬间,一头栽倒了地上,很快又爬了起来。接着,又掏出了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锈迹斑斑的口琴,吹了起来。
郭国有些头晕,他感到头顶上空的天花板,也随着岚吹动的音律,没有规则地旋转起来。他根本听不清岚在吹什么曲调,甚至看不到岚嘴唇的移动。岚刚才拖动的木箱有些异动,里面传来了狗的狂吠和搏斗的声音。
郭国几乎要发疯了。一双没有生机的眼睛,呆滞地看着,甚至怀疑自己生命的存在,好像只是一具被施了魔法的躯体。本来悦耳的口琴声,却都变成了刺耳的讥讽和嘲笑。
“郭国,快,放我出去!”箱子里传来了兔子的声音。
整个木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狗的狂吠,伴随着兔子的惨叫。“别听它的,就让我把它杀死在这里。”
装着两个怪物的箱子,一个灰色的幽灵,静悄悄地,将一种灰色的恐惧,丢进郭国的心里。他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只是感觉迷茫。一串串的问号,穿梭在他的脑细胞里。我是谁?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魔鬼为什么要选中我?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我还要挣扎多久?怎么才能结束这一切?所有的问号,都化成了重重的压力,砸在郭国的心头。
“我呸!你以为这样就能结束?你们都杀不死我。只要有郭国在,我就不会死,哈哈。”兔子的放浪声,穿透箱子,回荡在房间里。岚也停止了吹口琴,双手垂在腰间。
“现在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哀伤、颓废、萎靡,这是现在的我,或许也是以后的我。寻求悲壮,只是想让自己不再卑微。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那些措辞和脸上不停流淌的液体,始终都在证明着郭国是多么的迷惘。明白了,即使现在再怎么折腾,也终究避不过命运的安排。
“你还在犹豫什么?消极避世,得过且过就是一种逃避。你还想继续醉生梦死吗?”地魔兽抓住了最后一丝机会,冲击着郭国的心理防线。无论是醉生梦死,还是得过且过,其实,都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诠释着自己对于现实的无奈。于是,一个选择沉溺梦境,遗世而独立;一个则选择随波逐流,淹没于世潮。
郭国要大笑,他又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时机,可以放肆地笑了。他愤然地拉起呆滞在一边的岚,冲出小屋。“因为我的懦弱,以至于我做了很多错事。我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个魔鬼。今天,就让一切都了结了吧。”郭国大笑着,抱起堆在小屋旁的茅草。那些枯槁已经被太阳抽干了体液,挤不出一丝水分。兔子听着茅草细碎的堆积声,它已经感觉到危险的临近。可是,它怎么挣扎,也逃离不出那盒子。而一旁虎视眈眈的地魔兽,更加让它无法挣脱。“郭国,你要干什么?”兔子大叫着。
“天生注定我就是悲哀。我生性就是懦弱。我要将所有的古树,在大火中痛苦地失去所有的春的期望,我要将所有的荒原都藏进我的野心里,我要让所有的生灵都痛苦地痉挛。燃烧吧!燃烧吧!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梦想就是痛快地毁灭!”郭国打着了手中的打火机,向茅草堆抛去。
茅草烧起来了,大树林燃起来了,风猛起来了。火舌得意地舔噬着它们,从堆积的茅草,一直向着屋顶燃烧。郭国睥睨着这无知无觉的吼叫声,血脉中有一种劈劈啪啪的快感。他同情所有灾难中受苦的魂灵,像虔诚的基督,它能带给僵死灵魂以福音。
兔子震颤了,彷徨了,声嘶力竭地喊道:“郭国,你疯了?快放我出去。”
在这个屋旁,那些美丽的植物,它们团团而生,成片成林。“我已经忍受了很久,现在我的理想将要实现了!”郭国狂喜,借助卑微的干草,把火拨得越来越大。风来了,在夜来临时,它借助巡视的借口吹来,使火焰的魔爪开始攀附着越来越旺,炽热的嘴狂热地亲吻着即将化为乌有的小屋。他带着轻蔑的大笑,笑声震栗着四周。白杨林的对面站满了人,开始有人呼叫,而火焰范围还在不断地扩大。逐渐,整个小屋已经被包围。光亮主宰了天际,周围竟然如白昼一般。
燃烧的小屋中,暗伏着一种恐惶。兔子的叫嚷声和地魔兽的吼叫声被逐渐湮没。火焰走过就是死亡,死亡就没有了痛苦。苦海的菩提也无需来超度。这里不需要胸挂佛珠的如来光临了。一切都将会死去。
郭国拉着岚的手,他从没有这样平静过,是一种面对死亡的平静。“岚,我已经做错了太多,已经无法回头。我现在只有进行自我救赎,才能挽回我的错。永远不要出卖自己的灵魂!”
惶恐于那些埋葬在土里的生灵,逡巡,不安。郭国突然感到力量的空虚。火焰只能焚毁表面的生灵,却没有能力将一切毁灭。曾经暗无天日的生活,在死亡来临前,还在努力地奋斗。死是什么?对他来说,死就是解脱。而那些活在黑暗里的生命,它们的死,难道是另一种形式的毁灭吗?郭国纵身跳进火中,他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让黑暗早点过去。
火焰征服了一切吗?不,是成全了他们。正是那种原始的种族延续的期盼,他们安然地燃烧着,悲壮地抉择了死,留更大的空间给予后代!劈啪声殷切。火焰征服那土中的生命吗?不,也是成全了他们的义举。他们不就是老一代的新生吗?生之本质在于死吗?没有死,哪里有生的新?火焰征服了黑暗里的魔鬼吗?郭国明白了,火焰催发了自己的新生!
“我将重生,在立春之后。在顽强的生命前,我的残忍已化为了善意的热情。在春风夏雨中,形成另一种生命的形式。”血涌火寂将所有都吞没。
零点刚过,半梦半醒中,一抹淡淡的嫣红滑过天际,划出了一道生命的彩虹。
生命绚丽而神奇,冥冥中,有那么多神秘的力量。在茫茫如海中,他们不期而遇,天崩地裂一般,生命之种落地生根。无法言表的快乐,无法理解的神奇。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夜,在黎明初晓的时候,一场春雨的到来,将一切都结束了。重生是一种幸福还是痛苦?兴许是幸福中带着一丝隐痛,痛苦里孕育着旷世的幸福。
这场春雨结束了一段缓慢渐变的快乐,开始了一段迅速突变的惊喜。几个月后,平安医院里一名即将临产的孕妇,被抬到了郭国熟悉的手术台上。
因为要血肉分离;因为要剪断那根血脉相连的纽带,结起牵绊一生的结;因为这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感集结;因为这是人生的起点;因为这是生命的里程和标志。
产房内外,医生来回地忙碌。当所有的人都在夸大这一过程的痛苦,却忘记收获了怎样的珍贵。就像郭国常说的,在这个世上,所有珍贵的获得,都不可能是轻松的。其珍贵的程度与所承受的痛苦是成正比的。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难道生命不值得付出相应的痛苦吗?
麻醉的药剂已经深入产妇的骨髓,医生手中的手术刀,也不再那么寒芒。当渐渐加紧的阵痛降临时,产妇竟没有感受到痛苦,感受到的是无比的兴奋。
“不要紧张,会很快的。”光束聚集到产床之上,时间与空间都变得模糊了。天地一片混沌,只有暖阳一路追随。温暖慈爱地拥着,那么轻柔地麻醉了产妇的痛楚。轻飘飘的产妇,如莲花绽开般的轻颤,又如枝头新芽迸出时的挣扎。
午后,难忘的那一刻到来了。在众人殷殷期待下,在产妇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丝力量后,在突然的静息后,石破天惊!小生命破壳而出!所有灼灼的目光,聚焦在他娇嫩的身上。只有产妇泪眼婆娑,如冲过激流的小舟,精疲力竭地停泊在平静的湖面。
“恭喜了。”医生摘下了口罩。看着产妇和婴儿被推出手术室,他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医生,你知道吗?这个是郭医生的孩子。”护士为主治医生脱下隔离衣。
主治医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忙问道:“郭国医生?他不是几个月前被大火烧死了吗?”
“这个女的好像以前是林医生的爱人。自从他失踪之后,就一直被郭医生照顾着,可惜了。”护士边叹着气,边把折好的衣服放进储物柜里。突然,她在储物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闪亮的盒子,“李医生,这是你的东西吗?”
李医生转过头,看了一眼,“这是郭医生的柜子。记得以前他说过,他曾经丢过一个很重要的盒子,可能是他的。”
夜幕降临。今夜里,鞭炮声如雷似雨,惊天动地。惊醒虚脱一般沉睡的岚。好像失忆了一样,想了好久,才想起今天是吉祥大年夜!想起了惊涛骇浪的白天,想起了……惊慌失措的眼神,迅速在身旁寻找。看到了!她身边那鲜活的生命。他的娇颜好美好帅!睡得好安静。轻轻的呼吸里,仿佛散发着睡莲的清香,全然不理会那震天的声音。
岚忍不住弄醒他。他挥动着小拳头,蹬着小腿,伸着小懒腰,小模样可爱得心都痒痒。护士们围着他惊叹着,喜悦挂在每个人脸上。突然,他“哇哇”地哭了,还哭出了泪水。
“好可爱的孩子。”护士也忍不住碰着婴儿粉嫩的小脸。“他饿了。好像要吃奶。”
岚掀起了衣襟,心“咚咚”地乱跳,羞涩而笨拙得把****送到宝贝的唇边。他像小老虎一样,慌乱得四处蠕动红唇,一口叼住,凶狠地吸吮起来。一瞬间,爱像惊悸的电流一般,滚过她的全身。母爱就这么突然被唤醒。岚的心,为他痉挛得疼了。
“这是郭医生的东西。”护士不忍心再打搅岚,在离开病房的时候,把那个闪光的银盒子放在岚的床头。岚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有个泛黄的纸条。
我像一个坠落的折翼天使
在黑夜里丢失了我的梦想
翅膀流着鲜红的血
撕心裂肺的痛
我忘记了如何飞翔
落寞得在不属于自己的天地徘徊
我发现,我爱上了黑夜
在昏暗的角落里
我哭泣着
撕下伪装的躯壳
望着天空飘渺的云雾
不争气的泪又掉了下来
哪里才是我的家
我应该翱翔在天堂
梦啊
向我招着手
光明对着我微笑
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我理好柔软的羽翼
鼓起向前的勇气
找回自己丢失的灵魂
似有非有的云朵在我的身下漂浮
梦想
我来了
那一刻
我又哭了
那是激动的泪水
清澈晶莹而透明
失去躯壳的天使恢复了飞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