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菊秀从车窗往外看,想看到妈妈。看累了,她就平平地把头放在小茶桌上,闭上眼假睡,反正不想朝对面看。她知道,他一定像根木头桩子似的坐在那儿,双手夹在两腿中间,不时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么呢?韩菊秀下意识地朝对面的他瞥了一下,他像幼儿园里犯了错的孩子,被 老师训得不说,也不动,眼睛永远是那样老老实实地看着窗外发呆。身上那件白底碎紫花的白的确凉短袖,穿得那样有棱有角——韩菊秀猛一下想起来了,这件衬衫,是他爸去年买给韩菊秀的生日礼物,韩菊秀嫌难看,没要,妈就给了他穿。平时他怎么也舍不得穿,今天为了送韩菊秀,昨晚才拿出来穿。韩菊秀妈看看,觉得不合适,这么大的小伙,出趟远门,也没件像样的衣裳。就给了他二十块钱,叫他到西安再买件合适的衬衫。他爸不应。说,在家里做脏活的人还用讲究?钱留给念书的人花。硬从韩菊秀妈手里将那二十块钱夺过去,塞到韩菊秀的行李包里。
韩菊秀对他看看,对他的花衬衫看看,想说什么,又没说。
他也知道,一般情况下,韩菊秀是不会跟他说话的。别的,也没有跟他说话的人。所以,他也就死心踏地一个人看着车外不停地闪动的景物线。
一天一夜过去了。
韩菊秀觉得,坐火车原来很累很无聊的。在一个流动的,在一个只有轰鸣,缺少语言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思,憧憬着自我的未来。同坐在一个车厢里的旅客,根本不知道韩菊秀和他是一起来的,更不知道韩菊秀和他还是一家人。
韩菊秀觉得十分寂寞,几次努力,想跟他说句话。但是,都没有成功。
有时,他去给韩菊秀打杯水来,啥也不吭,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放在韩菊秀跟前的小茶桌上。
韩菊秀看书。
他不看书。
韩菊秀不吃车上的饭,吃干粮。
他饿了,就自己买一点饭吃。
一会,火车缓缓地在兰州车站停下。
广播员说,停车10分钟。
火车一停,那些做小生意的人,迅速拥到车厢两边,嗵!嗵!拍着车窗叫卖。
韩菊秀看见一个卖五香花生的乡下妇女,就问:“哎,花生多少钱一包?”
“一块。要不要?”那个乡下大嫂拿起一包花生,举在手里,问。
韩菊秀拿出一张五块钱。说:“买两包。”
那乡下大嫂收了钱,先给了韩菊秀两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里抓了抓,不找钱,掉头想走。
韩菊秀急得正要喊,只见他眼捷手快,立即从车窗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将那个乡下大嫂的头发抓住,命令似地:“找钱!”
天!他那样子好凶也!韩菊秀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怒不可遏!那样有男子汉气魄!假如那个乡下大嫂再不如数找三块钱给韩菊秀,他一定会把她从车窗里提进来的。
韩菊秀接过那乡下大嫂找来的三块钱,转身,要坐下,一个刚上车的中年妇女,手里拽着两个大包,一头汗,走到韩菊秀跟前,要把行李往韩菊秀旁边放,准备在韩菊秀一边坐下。韩菊秀讨厌陌生人靠着坐,身子就往一边的空地方挪,想立即挤兑她。
韩菊秀还没说话,他看到了,马上站起来,说:“对不起!那个座位有人哩。”
那个中年妇女一听,迅速抓起自己的包,将信将疑地问:“有人?人在哪?”
“下车买水果去了。”他虎着脸,煞有介事地告诉她。
真是天晓得,关键时候,他竟能使出点小阴谋?
看他那种认真其事的态度,如果那个中年妇女再噜嗦,他会把她的行李扔到过道里去的。
见他的态度如此强硬,又穿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衬衫,那中年女子肯定将他与当代小愤青们想一块去了。便不敢再缠,拽起包要走,又回头对韩菊秀看看,又对他看看,似乎把韩菊秀和他始终联系不到一块。疑里疑惑地问:“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妹。咋啦?查户口啊?”他又抬起脸来,毫不客气地回击这个强大的对手,让他快走开。
那中年女子又信又不信,拽着包,又继续向前找座。
那中年女子终于走了,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又开始看他的窗外。
列车又开动了。
韩菊秀对他看了一眼,心里好一阵感激。很想趁此机会,有所表示,或者叫他一声哥。但是,嘴张了几下,两片嘴唇就跟两块大石磨似地,最终没磨出半个字来,就将买的两包花生,分给他一包。
他小声说不饿,要韩菊秀留着慢慢吃。并告诉韩菊秀,到西安早着哩!天黑了,再没有卖东西的了。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的那一边放着。一直到西安,韩菊秀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时,才将那包花生装在兜里。
虽然乘的是特快列车,还是晚点了,夜里十一点才到达西安火车站。
哇!西安火车站好大呀!
车站上,站内站外到处都是拥挤的人,使人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人头攒动”这个词。
韩菊秀下了车,凉风一激,觉得头晕晕的,根本不知东西南北。在攒动的人头中,怎么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韩菊秀才真正意识到,已经真正离开了家!真正离开了妈妈!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世界!心里真的好想哭!
大概是因为自己胆小的缘故,韩菊秀提着包,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往前挤。原先那么厌恶、那么傲慢、那么不可一世的韩菊秀,不知这会去哪了?乖巧得像只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放羊人。再看看他,就跟自己的亲哥哥一样,那么诚心,那么卖力,一边肩上背着两个大黑包,一边肩上扛着大被卷卷,膀弯里还套着两个小包,走得那么艰难,那么沉重,一头汗,喘着粗气,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韩菊秀,生怕韩菊秀被挤丢了。
韩菊秀没钻过火车站地道,在乡下连火车也没看见过,哪钻过这深洞洞?心里害怕极了!一害怕,嘴也不那么硬了,就没名没姓地问:“哎!咱走到哪来了?哎!走得对不对?哎!要不问问人家再走吧!”
他果断地说:“不问。对着呢。就打这儿出口。”
“你走过吗?”韩菊秀第一次喊他“你”。
“俺走过,没错。快!跟着我!”他不由分说地命令韩菊秀,不容韩菊秀多话。
韩菊秀一点也不敢嘴硬,老老实实地听他的。他那种果敢和老练,让初涉世道的韩菊秀不得不服,不得不觉得自己弱小。韩菊秀心里暗自庆幸,好者听妈的话,让他来送我。否则,这大包小包的行李,拖不动,扛不动,又不认不着北,这会,或许是东西弄丢了,或许是钱包被小偷掏了,不知都哭成什么样了!
韩菊秀跟着他几个弯儿一拐,忽见前方一片灯火辉煌!车站出口处熙熙攘攘!
韩菊秀抬起头看,看到人头上举着一大溜各式各样的牌牌,都是接站的。
打老远地,韩菊秀看见一块牌上写着“新疆韩菊秀”几个字,就高兴得大叫:“哎!姑姑接我们来了!那儿!哎!你看,在那!哎!姑姑接我们来了!好了好了!”韩菊秀高兴得跳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哎,哎的。迅速从人空中挤过去,边挤边叫:“姑姑!姑姑!”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士披开人群,一把抓韩菊秀的手:“小秀小秀!”
“姑姑!姑姑!鸣鸣鸣??????”韩菊秀高兴得哭起来。
姑姑忙安慰她:“没事没事,我们小秀多有本事,一个人能到西安大城市来了!”
韩菊秀擦擦泪,转身,对站在身后的他一指:“还有他。”
姑姑这才主意到,韩菊秀身后还有个替小秀背行李的小伙,忙帮着拿下他肩上的行李:“谢谢谢谢!一路让你受累了!”问韩菊秀,“他是你同学吗?”
韩菊秀摇摇头。
“那你妈在电话里说,她叫你哥送你,你哥人呢?”
韩菊秀不说话。
他脸一下红了,说:“阿姨,我是送小秀来的。”
姑姑明白了,忙叫他一起上车回家。
他说:“不了。俺在站上坐一会,跟下一班上海路过车回新疆。家里活多,俺爹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说着,拿兜就走。
姑姑的车开动了。
韩菊秀跟傻了一样,光对车外看。
姑姑说:“小秀,跟你哥说再见呀!”
“哥!……”韩菊秀从车窗伸出手,觉得心里汪汪的泪,连忙用手捂着脸。
他一听,连忙转过身,微笑着对韩菊秀挥手。
韩菊秀第一次看到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