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无名观不远处的山上有个大佛寺,不知道是因为那座山上有天然的大石佛,还是因为建寺的材料用的是大石佛,总之都是跟天然形成的大石头佛有关,所以叫大佛寺。
大佛寺的住持叫清执,意思是清扫执念。
方丈也是个胡子花白走路掉渣的老头儿,天天除了打坐参禅,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喂鱼。
直到有个竹筐在山门外面嗷嗷哭。
“谁家孩子扔这儿了?”喊两句没人答应,小和尚就得把孩子往回抱。
就算是太平时期,也总还有人穷得卖儿卖女,好一点的家庭也是实在养不起了就往庙里送。这年头,当和尚好像成为最后的退路了。
没人知道艰难困苦,就好像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水深火热。有钱的觉得钱少了是灾难,没钱的觉得更穷是痛苦。残疾的想要好身子,做工的想要当掌柜,太子都想当皇上,皇上想成仙。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小和尚和傻子比较开心,前者是甩手掌柜,后者是迫不得已。
小竹筐被放在禅房角落,那年正值干旱,方丈给他起了俗名叫传雨,法号明真。
小明真出息得很,三岁识千字,五岁背佛经,七岁就让打发到钟楼敲钟。所谓“当一天和尚送一天终”,明真才敲了几天钟,山脚下的棺材铺都翻新了。
“师傅,为什么没有香客来呢?”小和尚一边扫地一边问方丈。
“爱来不来,”方丈捋一捋胡子,丢给他本《金刚经》,一脸正经,“你管他那个去了。”
“我们这是修行吗?”
“你哪那么些说的,扫地去。”
方丈过于严厉,明真没得话说,只能使劲念经。
等到寺庙翻了新,明真已经成了知客。因为对经文的理解比别人更到位,他就负责接待宾客。
除了不会算命,其他的也都一般。
二十岁的明真披着小红袈裟手捻佛珠,生活的重心除了帮别人许愿,就是给众生解惑,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志愿者。
“大师,人生是一直这么痛苦吗?”
“是,”明真手里忙着写符没空抬头,一挥手,“下一个。”
“大师,您说今年我能发财吗?”
“能。”
“真的?能发多少?”
“富可敌国,等死了我烧给你。下一个。”
“大师,您说人怎么才能快乐呢?”
“死去,下一个。”
“大师,您说奴家何时能遇如意郎君呢?”
明真写符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纸都差点儿戳穿,“等死吧,下一个。”
“大师,‘色即是空’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要你目光放远。”
“然后呢?”
“万事皆悲。”
相比那些看起来是骗钱实际上也是骗钱的和尚机构,明真反而显得更真诚,谁也没想到,他因为“面无表情”和“不说人话”火了。
“师哥,您都这样了,怎么人还越来越多了?”明真的师弟明正是个更命苦的孩子,他是让他亲爹娘逃荒的时候扔到庙里来的,有时候,直面苦难可能更悲惨,尤其是在八岁。
“浪催的呗。”明真依旧面无表情。
“那咱们涨价吗?”
“看你们心情。”
“我觉着够花了,你考虑一下拓展业务?”
“……”
“降妖捉怪不行……那就超度亡灵。”
杵在坟地里的明真想弄死自己师弟,这荒山野岭,鬼哭狼嚎,幽幽的蓝绿色是鬼火,冒红光的是常年吃死人肉的野狗的眼睛。
“阿弥陀佛。”
不远处的坟上,影影绰绰起了个身子。
“小师傅,”女人一路走来,花香阵阵,环佩叮当,手里的团扇一晃一摇,“我迷了路,请问通县怎么走?”
“遁地。”
“小师傅说笑了……”
女人半掩粉腮还要更多话,被明真无情打断,语气平静:“你是山下哪家的寡妇吧,我化缘的时候见过你,你怎么死了。”
女鬼被戳穿,愣了一愣居然手足无措,就那么站着。
“是被拦回来了还是你不想走?”
“……”
明真叹口气,现在都沦落到得给鬼普及知识,“横死的人不能轮回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这句话问得她想起生前的苦痛,本来光鲜亮丽的衣服逐渐褴褛,金银首饰一件一件掉在地上摔成灰,哭起来。
“啧,大半夜在坟地哭招鬼。”
“我他妈的就是鬼啊……”
“你姓什么来着?确实是个寡妇吧?”
“我本名王玉娥,那个挨千刀的,死了还不让我安宁,我要改嫁,他就天天在梦里吓唬我,说以后要投胎成我的孩子,天天看着我,找机会杀了我……”
“你怎么死了?”
“他天天吓唬我,我怎么敢改嫁,天天耗着,日子也不宽敞……”
“我看你挺宽敞,棺材里的金银珠宝都是谁给你陪葬的?”
“说来话长。”
王寡妇还不是寡妇的时候,丈夫叫王庆。天天出去做工,偶尔送货到外地,忙得经常不在家。
偏偏他又闲不住,出门沾花惹草,哪回都能翻出来跟外边女人的“定情信物”,王玉娥气性大,每次都能因为这种事儿吵两三天,但日子也得过。
直到有一回,王庆又出去幽会,让人本家老爷们堵在屋里,捅了几刀扔在王家门口,王玉娥又气又悲,哭哭啼啼三四天,终于把他哭死了。丈夫死了以后,王玉娥生活水平直线下降,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卖到别人家去当丫鬟老妈子。
这家是有名的富人,家里的老爷人称张半城,是出了名的善心,对自己家人和家里下人都不错,所以王玉娥也算是命好,日子开始有所改善。
不过天有不测风云……